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------------ 全部章节 ------------ 第一章 第七桩命案 狭窄而闷热的房间,封城看着老仵作的尖刀在烛火上来来回回又转了一圈,终于压不住心底的烦躁问了一声,“老大人,您可以开始了吗?” 老仵作带着轻蔑的哼了一声,示意封城去把尸体上的白布撩开。 封城做了十几年的捕快,平日里也见过些断手断脚内脏尸块,眼下这具,据说被发现之前已经在水里泡了快三天三夜,想到尸体浸了水后肿胀变形的模样,再联想到这次连环杀人案里,凶手杀人取骨的特殊爱好,封城觉得有些恶心。 他心头一狠,手上使劲,那白布下就露出了明晃晃一大团棉花——白天刚捞上的尸体,不见了。 封城回头就看到老仵作翻着雪白的眼珠,一脸的血沫子站在他身后,刚刚那把被灼的炽热的尖刀眼瞅着就要刺穿自己的喉咙口,下意识提脚就踹,软底长靴踢在老仵作膝盖上,发出“当啷”一声响,脚踝像是撞上了什么金属物件。 顺势仰面旋身,就抵到了墙根上。来不及反应,眼见着老仵作也转过了身来,封城又是一个旋身回锋,“啪”的一声,随着刀背转过老仵作的肩膀,房里的烛火,熄了。 没有犹豫,趁着老仵作还在适应黑暗的时间,他算着距离,脚下一蹬,腰上使力,“咚”的一声翻过了停尸台。 老仵作也回过神来,举刀要追,脑子却不知道转弯,同样是“咚”的一声却磕在台面上,老仵作火气顿时就上来了,举起尖刀“咚咚咚”对着停尸台就是连扎了三下。 木屑翻飞,横生的木刺在老仵作已经泛着尸斑的手背上划出道道伤口,血花四溅,他却仿佛不知疼痛,机械的重复刺杀让“咚咚咚”的声音在屋里震出回响,封城不忍的别过头,他忽然怔住了,因为他突然意识到,这声响根本不是老仵作发出的,是他身后那黑漆漆的棺材里,有什么东西要出来。 “咚咚,咚咚,咚咚咚——” 封城猛然坐起身来,冷汗打湿了轻薄的棉被,他抬起头,看见四月春雨连绵的日子,自家房梁上那泛白的水迹,明白过来刚刚不过是梦而已。 不由就暗暗骂了一句,心想最近这连环杀人真的得赶紧破了,不然自己迟早得被折腾出病来。心里抱怨着,耳边就又炸起清晰的两声“咚咚”,封城惊的几乎没从床上蹦起来,手边已经摸到了佩刀的位置,这才听到门边还传来老张的动静,“师父?师父!” 封城松了口气,想起昨天发现尸体的时候天色已晚,义庄在城外的山上,县太爷担心老仵作夜里进出城不方便,就说不急,让封城今天一早收拾好了,再带着老张和老仵作过去。现下老张过来,那大约就是老仵作那边准备好出发了,但是……封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叹了口气,眼下这才过了五更天,老年人自己不睡觉就罢了,还喜欢折腾年轻人的么? 等晃晃悠悠洗把脸,老张这边都快把门给敲破了,封城一开门,老张手上没刹住差点拍到他脸上,被封城手快一把就推开了,他顺便理了理衣领,从容不迫,慢条斯理。老张急的已经不行了,“师父!未央阁出事了!” 封城一下怔住了,愣了几秒才问他,“还是一样的案子?” 老张下意识就点头,但立马又摇摇头,“还不知道怎么样呢,县老爷说了你先过去看看,赶得上的话跟昨天的尸体一块验。” 封城禁不住嘴角一抽,眉毛就拧上了,听听这话,现在验尸还得赶场子了是吧。嘴上想抱怨,转眼看着老张又是期待又是紧张,甚至是跃跃欲试的模样就忍住了,端出自己为人师表的模样,不动声色的说了句,“我知道了,你去先找仵作吧。” 看老张又风风火火的跑远了,封城心里沉下来,梦里的场景还萦绕在脑海,他盘算着,未央阁,居然都跑到青楼去了。抬头看着云端里的太阳隐隐约约,正是将出未出的模样。 这个月份里,第七桩人命案。 ------------ 第二章 人皮案 未央阁,天虞镇最大青楼酒馆,离封城家不远,清脆明朗的脚步声回荡在尚未苏醒的小镇上,青楼里的人,他们大多不会见到清晨的阳光。 衙役里封城到的最早,老张和楼里的一个老妈子并排在门口等着,远远见封城穿着差服佩着官刀过来,那老妈子一双腿溜的比老张都快,赶着迎上来躬了身,“嗬,大人您这一早的,辛苦了”。 明明是出了命案,堆出的笑容就跟怕封城跑了似的。封城就觉着一股低劣脂粉的味道顺着风扑了过来,回过神来看见一张满是褶痕的脸几乎贴到跟前,脑子里残存的几分睡意顿时就没了。 再抬头看老张憋着劲的似笑非笑,就知道这是他刚刚也经历了一番,在这等着看封城应付呢。 心里有数,封城这脸就板起来了,侧身一让,单问老张,“怎么样,情况都了解了?”那老妈子一下扑了空,一只脚腾在半空是进退不得,白白落个尴尬。 老张看得乐没听见封城问话,忽然觉得氛围不对,就听封城一声咳,手上一抖立马就敛了笑容,“师父,您说。” 封城看他装的乖乖巧巧,再看那老妈子几乎是屁颠屁颠又要贴上,心里叹气,觉得自己这徒弟要哪天改行了,指不定也能在这儿混口饭吃。 两人并肩往里走,老妈子跟在后头矮了一截,听着老张汇报,“死者是城南穆家书斋的公子,叫穆楚,还没满十六呢,昨儿……咳咳……这什么味儿怎么这么冲!” 一进门就闻着酒气浓烈,封城平日不曾沾染这些地方,陡然被这混着脂粉气的酒味一熏,尚且觉得大厅里的红纱幔帐恍的人头疼,何况徒弟老张还是个半大孩子,已经是呛的满脸通红说不出话。 “穆家书斋?是穆老爷子创办的那个?他家不是书香门第,家风严谨吗?怎么……”想着老妈子还在跟着,封城把后半句话卡住了,只拿眼神示意,意思怎么他家公子还来这种伤风败俗的地儿。 老张咳了半晌缓过劲来,答着,“是是是,就是他家,他家老爷子死后,就剩了他和瞎了眼的老娘,书斋也不怎么开了。昨儿半夜他娘来过衙门一趟,说儿子半夜还没回去不正常,我们细问了几句,问可能去哪儿了,他娘说他这半年跟楼里一个姑娘好上了,怎么打骂也不听,怕是留在这儿了……” 两人说着往楼上拐,老张说的仔细就没注意脚下横七竖八的空酒坛子,一脚下去那坛子顺着楼梯咚咚咚一路滚摔到底,及至最后一阶还翻了几下,最后“啪”的一声撞碎在了柱子上。楼上房间立马传出了怒吼声,“怎么回事啊?还让不让人睡啊!” 封城愣住了,转过头厉声问老张,“怎么?都没清场吗?” 老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翻了起来,张着嘴半天就没吐出一个字。 身后的老妈子看终于逮着空开口了,压了声提醒,“大人您不知道,这么早,姑娘和客人们都还睡着呢。” 老妈子还是那般笑脸猫似的模样,封城却觉得她笑的多了几分暧昧,一时自个也不知道怎么答腔,就觉得心里恼火,憋着气蹬蹬蹬上了楼就把出事那房门给踹开了。 这是二楼转角的一个房间,酒劲很浓,红纱鸾帐,妆台水粉,一应是女儿家闺房的陈设,靠墙的妆台旁抱膝盘坐着一个姑娘,身形微颤,掩面朝下,封城看不见她的神情,大概就是房间的主人。 再看屋里四面通透,唯有床边纱幔层层叠叠笼的严实,就知道这人十之八九是死在床上。伸了手正要去撩帘听身后老张叫了声“师父”,声音带着怯意。 其实也难怪他害怕,东城粮商家的千金,西城打铁铺里的伙计,吊在树上的婆婆,扔在水里的混混,先前的每一具尸体,都是被人从身后下手,沿着两侧肩胛骨的位置一剖到底,全身的骨头被抽干干净净,封城第一次见那样的尸体,很难想象那软烂的一滩烂泥竟曾是活生生的人。 封城原先带着胆气,被老张这么一退缩,突然想起梦里老仵作血淋淋的脸,心下一慌,手上劲已经使出去了。 红纱幔帘层层揭开,封城就觉得脑子里炸了一下,他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来——床上当真没有完整的尸体,可那也不是软烂的烂泥,那只是一张快要看不出形状的人皮而已。 ------------ 第三章 凶手的爱好 “穆家老夫人呢?是她报的案?”封城撂下手里的红纱,转头看老张闭着眼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。 “啊?不……不是。”被封城这么一问,老张才想起来,上楼的时候被那酒坛子一打断,先前的话才说了一半。 “他娘只是来报自己儿子夜宿青楼,这事要是他娘亲自过来打杀,横竖就是个家事,但要我们衙门管,也没个名头啊,就给好说歹说的劝回去了。想反正等天亮她儿子回去了,关上门自个儿处理好就行了,没成想还没天亮呢,未央阁这边也来报案了,说姑娘房里死了客人……” 封城边听他絮絮叨叨的念着,边细细打量着房间。 如今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,暖色的光线下,房间里更是通透敞亮,干干净净连点血腥气都没有。 房间里的东西不多,靠窗软塌的小桌上搁着副茶具,成套的杯盏里倒扣着两只,剩下三只都是用过的。 封城拿起来瞧了,茶壶是凉的,三只杯盏里只有一只还剩了大半盏深褐色的液体,那颜色浑的厉害,不像普通的茶,倒像陈年的茶渍。打鼻尖一闻,就觉着药味浓重,却也分不清到底是哪几味药草。 封城四下看看,没瞧见药包,那姑娘一直瑟缩着也不是问话的时候,就冲着门口的老妈子喊,“你们姑娘最近身子不舒服吗?” 老妈子陡然听见里头叫自己,忙忙就要往里跑,一抬腿还没迈过门槛,想着屋里还有死人晦气,立马就打住了,守着门沿回话,“是的,姑娘病了有几天了。那位客人是我们姑娘的常客,我们都认识,昨儿他看姑娘不舒服还特地提前走了的,后来我们也看着姑娘房里熄了灯休息了,也不知怎么今早起来就弄成这样了。” 封城听她回话,拿起那杯子在屋里晃了一圈想找到药包,还没找着呢,就听见门口动静,老仵作到了。 按理该在楼里验尸的,但这是个连环杀人案,昨儿的尸体又还在义庄没验,老仵作就想把这具带过去再一块儿验,本来嘛,一块人皮,论得上什么破坏不破坏的。 封城想着有道理,就把现场交给了老张,自己跟老仵作带着人皮过去了。 检查尸体倒真没用多久,本来仵作的活,开棺见尸,剖膛解颅,偏生这个凶手把前头能事都给你做完了,让尸体敞着内脏给你看,你就只管从里头找死因吧。 按说穆楚的死法和前六个人是一样的,一刀致命,干脆利落。 但只有他连血肉内脏都没留下,同时皮肤的表面有大量细碎的伤痕,分布极广,基本可以算覆盖了全身,很难想象是刻意的利器所为,更像是经过了砂石砖瓦的摩擦。未央阁的地面都砌着京都运来的上好大理石,这个层面上,说不通。 这个凶手,到底是个什么爱好? 看着老仵作熟练的操作着长短不一的尖刀利刃,碎裂的人体组织在指尖翻来覆去,他是专注的很,封城就觉得反胃得厉害,别过头去看那张已经被清洗干净的人皮,就感觉他和集市上那些贩卖的兽皮,似乎已经没了区别。 等封城回了衙门的时候已经过了一轮的堂审,几个说不清事儿的老妈子放了,出事的姑娘被暂且收了监,听说穆家的老夫人还在堂上晕了过去,给县老爷吓得不轻。 封城一路听着些闲言碎语,就想去文书房把老仵作汇报的内容记下来再呈上去,结果一推门就看见老师爷窝在文书堆里,脸耷的跟苦瓜似的。 见进来的是封城,老师爷顿时就见了救星一般,“哎哟,封捕头,你可算是回来了,来来来,你快帮我把这些文书给县老爷送过去。” 这边说着,那边大半摞文书就堆封城手上了,“来,这儿还有。”转过身去再从架子上扒拉了两三本垒上,“对……还有这个……”眼瞅着还有书架底下的,连自个师爷身份都顾不上了,趴着个身子就去够,等他这么三四下一搜罗,封城脸都快被文书挡上了。 “哎……哎呀呀”老师爷喘着粗气,“封捕头,麻烦你了啊,就给我跑一趟吧,谢谢您了”说着“啪”就给门关上了。 得了,这边没进去就被赶出来了。 封城也没法子,知道肯定是县太爷又为难他了,捧着一大摞的文书,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,走过两三片小池子,这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下,捧着文书不便敲门,就单在门沿上磕了一下,里面传来懒洋洋一声“进来吧”。 推了门瞧见里面软塌上斜躺着个人,翘着二郎腿捧着本《博物志》乐的不行,手边的碗盏里是洗净了的枇杷果,颗颗浑圆饱满,也不知是费了多大人力财力才运过来的。 他这儿看的入迷,都不看进来的是谁,更没空剥果子,拿过来连啃带嚼,一手的汁水都快滴下去了也不管。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。 这位,就是天虞镇的县老爷。 ------------ 第四章 应是旧相识 县老爷这厢翻过了两页书来,眼瞅着一章都快看完了,突然想哎我这儿不是刚进来一人吗?怎么半天了没动静。一抬头,刚看清封城那张黑得不行的脸,就被劈头盖脸的文书砸地一顿吱哇乱叫。 封城是真气恼了,为这案子前前后后衙门里都快翻了天了,唯独这县老爷稳坐江山乐的自在。 他心里恨呐,想着这么多年了,我连老张这种半大毛孩子都快带出来了,怎么就带不动你这么个糊涂东西呢。 心里生气,手上就容易没把控,那文书一脱手就给县老爷砸懵了,看着他伸手来挡,枇杷汁也不知具体沾了哪一页,封城就心疼师爷,白白辛辛苦苦写了半天字。 县老爷倒是不生气,反是看着封城气急的脸色,咧着嘴来哄他,“哎哟,封城是你啊,你别动你别动,我来捡。” 封城看他果真弯腰要捡,登时就是一声怒喝“手!”县老爷这儿伸手够着呢,被吓得一哆嗦差点从软塌上翻下去。 封城也知道是自己反应过了,看着桌边上正好有块锦帕就给他扔了过去,“把手擦干净了。” 县老爷接过帕子来擦完手正要撂边上去,想想又拿过来把嘴边擦了擦,封城见他擦完手再去擦脸,白弄得一张脸更脏,当真是被他没心没肺的样子给气乐了,拉过桌边的椅子坐下来问他,“你案子到底审没审?” “我审了啊!”县老爷委屈的要蹦起来。 “你看,我不但审了,我还让师爷把前六个案子的东西都调出来了,方便我晚上对比调查,我怎么没审啊!” 封城在心底翻了个白眼,方便你调查,是方便你造假吧。想着好歹给县老爷留点面子,也就不驳斥,顺着问他,“那你跟我说说,你都审出什么了。” “审了什么,我想想啊。”县老爷重新在软塌上躺下来,“哦对,那个死了的,叫穆楚的,他爹好像是教书的,他自己也念书,据说挺老实本分的,差不多见着蚂蚁都绕着走的那种,就是这半年跟青楼里一个姑娘好上了,早上那个……” “行了”封城打断了他,穆家老先生在的时候他也去过穆家书斋几次,加上穆楚的事儿他早上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,“你就先说那个姑娘吧。” “对,那个姑娘可比死的这个有意思”,一提这,县老爷双眼放光似的来劲了,激动的一把盘坐起来。 封城看他不正经的样子心头就又开始气了,想着哪天我有权利了必定得头一个把这家伙废了,免得为祸乡里。 眼睛一蹬,县老爷脖子就缩回去了,他其实是有些怕封城的,早些年读书时封城就比他强,后来听了爹的话来天虞镇做县官历练,上下一直靠封城帮忙打点,虽然看着他嚣张跋扈的,但遇到封城,总还是矮上一截。 县老爷没了趣,嘟囔着回他,“那姑娘叫谢衣,是前两年进了未央阁的,听说进楼没哭没闹,乖巧的让老妈子都觉得不对劲。她那时还不叫谢衣,叫锦衣,是老妈子觉得太贵气架不住才改了,我就顺着查了,你猜我查出什么人来了?” 封城看着他卖关子的嘴脸,懒得搭理,就听他自个儿继续,“哎,封城,你记不记得以前京里头有个在御史台当官的,老头儿,姓刑,一把胡子邋里邋遢还整天装正经,你当年还差点娶了他女儿呢,要不是我从中……” 封城眼见他扯的没边,眉头一皱,“说重点。” “……那谢衣就是他家女儿的贴身丫鬟,自小一块长的,后来你家出事了你不知道,他家也是被抄了,男丁流放,女眷一律当市按价卖了充公,她也就……被……卖了。” 县老爷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含含糊糊塞了颗枇杷在嘴里,低着头偷瞧他。封城心里刺了一下,脸上却看着县老爷笑了,“没事,我都不记得了,你接着说。” “也就……没什么了……她当时卖给了江南一个有钱的,后来那有钱的破产了,回老家路上把她给卖了,转了两三次才到了未央阁……”后半截县老爷其实已经越说声越小,封城乱了心思,也就没怎么细听下去。 他脑海里突然蹦起一张白白胖胖的小脸来,扎着小丫鬟头却是盛气凌人的模样,他眯起眼想仔细去看那五官,却模模糊糊的,越想看清越是没个模样。 封城心里烦躁了起来,他腾的站起身,就往外走。 县老爷枇杷还在嘴里没嚼完,被他突然没了魂的样子吓了一跳,赤着脚追出去两三步问他去哪儿也没个回话,急着就冲门外头喊,“哎哎哎,你们快来人快来人,给我跟上,啧,都快点啊!” ------------ 第五章 险象环生 出衙门口的时候,几个衙差正在交接晚上的班,卸了差帽解了官刀和封城打招呼,封城应了一声,抬头看那浑圆的落日,不偏不倚,就卡在天虞山头上。 他默不作声的往前走,看河边洗完衣裳的姑娘抱了盆结伴说笑着往回去,各家酒楼到了一天生意最好的时候,伙计忙进忙出顾着来往的客人,街上收了摊的商贩和他迎面而过,挑着担打着幡儿,或步履匆忙,或悠闲从容,去往各自的方向。 封城就站在当中,想,我要去哪儿。 他想起义庄里那些空荡的皮囊,想起早上那个叫谢衣的姑娘,想起她瑟缩着,赤裸的双足贴在冰冷的地面上。 封城取了锦帕给她覆上,她受了惊吓般抬起头,没有道谢也没有拒绝,只是扯着衣摆将双足和锦帕一并纳入裙下。 临走前她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问封城,“我能……帮他稍微擦一下吗?” 她说的他,自然是那个本应叫做穆楚的人皮,封城怔了一下,摇头说不行,仵作验身前不能随便触碰尸体。 到底…是有情感的吧,封城想,但妓女和客人之间,又应该是什么情感呢。 封城胡思乱想着,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晃荡着,他也不知道天色是什么时候暗下去的,等他回过神来,自己又绕回了官衙门口。也罢,他想,不如,就去牢里看看吧。 “——哟,封捕头,怎么亲自过来了?。”迎面看着封城拐进来,本是围坐在桌边喝酒聊天的牢差连忙站起身,眼瞧着他们偷偷把酒壶往身后藏了藏,封城刻意撇过头,只作浑然不知。“早上新出了案子,我过来看看。” “哎,您看您,为了咱们镇,真是辛苦了”,牢头边领着封城往里走边跟他寒暄着。 说实话他们其实不熟,也就平日里提审押送犯人才见着一会,但牢里当差的,向来最知道拿捏轻重。封城原先还看不惯他们的做派,时间久了就知道犯不着,虽然做不出他们那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,也能跟着糊弄两句。 除却最近的杀人案,天虞镇一直都算太平,因此牢里收监的人不多,走了两步过来,就到了谢衣这间。 白日里青罗软纱的姑娘已经换了囚衣,封城见她面朝里躺着,蜷缩的身形甚至能看见背脊上斑驳的血迹,已经渗过了层层的中衣。 封城愣了一下,他知道县老爷惯不爱用刑,怎么这姑娘看起来伤的这么重,他转过头去问牢头,“她怎么了?” 牢头见封城在这儿停住了,就知道他的来意,使了个眼色让下头的牢役去取钥匙,“哎,就是堂上受了几下杖刑。我听说是这姑娘本来身子就不好,所以下来之后病得重了,晚饭也没吃,我带您进去看看?” 封城点了点头,那边取了钥匙过来,顺便着捎了两盏烛灯,暖色的火焰打在阴暗的牢房里,生出些暖意。 “谢姑娘?”封城远远的唤了一声,他看见干涸发黑的血迹沿着门口的草絮,断断续续一路延伸到谢衣身下,谢衣没有回应。 封城想了想,还是举着烛火凑了过去,晃动的光影里封城听见墙角的老鼠发出了窸窣声响,他试探着拍了拍谢衣的肩膀,又唤了一声“谢姑娘?” 伸手把谢衣翻过来,模模糊糊的光影里,透过翻折的衣领,他看见谢衣肩膀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,顺着肩胛骨的位置,狠狠的撕裂开来。 封城手一抖差点把烛台翻过来,指节顺着肩膀往下一探,幸好还能摸着背脊的骨头,他一节节顺着往下,生怕错落了任何一根肋骨,而随着他的手掌一寸寸的下移,谢衣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就那么死气沉沉的耷在了脚边,分明是已经晕过去了。 门口的牢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就见着封城一把捞起谢衣就要往外走,吓得魂都没了。 牢里死不个人不要紧,大不了官家给点银两,自己再贴点就完事了,这要是还没定罪就让人带出牢门了,看管不力,出了事那就是同罪论处啊。 但显然封城已经管不了他们这些,他铁了心的要带谢衣走,双脚刚出了牢门,就听前头昏暗的长廊里传出一声厉呵,“站住!你要带她去哪儿!” ------------ 第六章 新的线索 “你你你!你是不是想害死老爷我!”牢役们被支了下去,阴暗潮湿的牢房,急得跳脚的县老爷早没了一声厉呵时的凌厉,满心想的都是幸好没放封城一个人溜达,哎,所以说我聪明呢。 “你说你要真把她带出去了,你让本老爷我罚还是不罚?你说吧!气死我了!” 封城见惯了他这般咋咋呼呼的样子,除了担心被唾沫星子溅一脸,别的也没什么在意,他摁住县老爷激动挥舞的双臂,“行了行了,演得跟真的似的,你的能耐能处理多大事,我会不知道?” 县老爷被噎了一句回不上话,也不管四周都是些乱草堆子,气鼓鼓的走到一边就坐下了,“哼,我不跟你说了,你老实交代,你刚刚到底想干嘛?你是看上她了?” 封城的白眼几乎要翻出天际,“你去把她后背的衣服撕开。” “哈?”县老爷愣了一下,脑子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,脸腾一下就红了,“这……不好吧。” “滚!”封城一晚上的忍无可忍,终于爆发了出来。 谢衣的伤和之前死去的七个人都是如出一辙,但也许是作案时间不够,也许是有什么特殊原因,她的骨头并没有被抽走,甚至沿着脊椎的那一刀都没剖下去。 主要的伤就在肩胛两侧,深至见骨的两道口子,活像孤魂野鬼张大的血口,饶是县老爷再没心没肺,乍见之下也唬了一跳,“你你你……你是说之前那几个就是这么死的?妈呀,幸好老爷我聪慧过人没去看尸体,这也太吓人了吧。” 敢情都第七桩案子了,他一个县老爷还不知道尸体长什么样,封城看他抚着胸口自我安慰的模样,感觉有点窒息。 谢衣不能离开大牢,这是规矩,容不得差错。 差人去请城西药铺宁和堂的老掌柜,又想起早上未央阁收集的物证里,还有几包草药,左不过就是她这几日吃的,也打发人去取来熬了。 矮矮的一方药炉子在牢里搭了起来,县老爷穿着他的官服,大摇大摆倚在牢里的稻草絮上,看着牢役们忙前忙后进进出出的脚步一遍遍绕过门槛,四周的犯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,猫着腰往这边探,被牢头连喝了好几声才退回去。 县老爷觉着有些困,他顺手抄起药包上封着的药方子,一张张看起来。 看到第五张时突然觉得哪里不对,又退回去对比了一下,里头有一张不大一样。“奇怪。” “怎么了?”封城见他琢磨得仔细,也凑过来。 “这些药都是未央楼后头,致远堂的大夫开的,治的是经血不调,日期上看有几天了,但这儿,这单独的一包是昨儿宁和堂才开的,治的是头疼脑热的病状,你看这个……” 镇上的都知道,宁和堂老掌柜的医术是首屈一指,但那儿离着未央楼远,药价也比别家高些,谢衣一个青楼姑娘,似乎没道理单独跑那去开一包药。 封城正思量着,耳边又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,正好就是宁和堂的老掌柜到了。 老掌柜的腿脚不大好,大晚上的县老爷有请,估计还是牢役们掏了腰包雇了轿子来的,老人家颤颤巍巍要给县老爷请安,膝盖还没弯下去呢,就把县老爷一把攥住了胳膊,吓得浑身哆嗦,就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事。 “来来来,老掌柜你看看,这是不是你昨天开的方子?” 牢里光线不好,老人家觑着眼哆哆嗦嗦看了半天,才辨认出自己的字,“啊……是,是!我记得,这是昨晚穆家公子来我这儿开的,说他娘亲受了寒,让我开个方子,我说我得看到病人,对症下药,才能知道用多少剂量,他就说天太晚了,他娘难受得厉害,让我先开一方用着,我就只开了这一包,大人您怎么……” 老掌柜说话语速慢,县老爷听着就觉得心里着急,一口就给他打断了,“那他取完药就走了?你还见着他没有?” “是啊,那都多晚了啊,取完药可不就……不对……好像是还见过,我也不能确定。” 县老爷急得要上火,“见过就是见过,没见过就没见过,什么叫不能确定啊?” “我收拾完店铺的时候,看到附近巷口有个人站那儿嘀嘀咕咕的,看着像他,我叫了一声,但也没答应啊,我看那人走的晃悠脚下没个实劲,我想也许是个喝醉了的……不对!不对不对……哎哟,我想起来了!是他!他手上有我的药呢!咦…那他那是在干嘛呢?” 看着老掌柜拍着脑门自己还研究上了,县老爷就想跟着拍他,“你看到他最后往哪个方向去了么?” “再往西……那就得出城了吧。” “出城!”县老爷兴奋的一拍老掌柜的肩膀,差点没给老人家拍趴下“快传下去!都顺着城西往城外找!快!” ------------ 第七章 未央阁 吐了十多盏汤药的谢衣,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。 老掌柜的意思是,姑娘外伤受得重,本身底子又不好,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也正常,慢慢调理些时日就好了。 县老爷困得不行,闭着眼扶着墙就走回去睡了。 封城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天,也是又累又困,但眼下他不能走,就缩在温热的炉子旁守着,可怜了轮班的牢役,陪在门口是坐立不安,好不容易挨着天亮了,那些连夜出城搜查的衙役,也就回信了。 说离城没多远有一处荒田,在田边的草垛堆里,发现了人的内脏组织。 里面的碎肉已经有了变质的迹象,腥臭之味令人作呕,而更令人作呕的是,就在草垛后的小路上,陆陆续续仍然可以找到破碎的肌肉组织,零零碎碎散了一地。 在草垛边上,落着穆楚的随身玉佩。 案子到这儿有了一个节点,如果说城外是第一现场,那就跟未央阁没什么关系了。 查了那附近的记录,那块地的主人早些年死了,现如今并没有主人。 听闻那家死的惨,是吃了有毒的东西,一家子都被野狗拖到田里分了,附近的人怕沾了邪祟,打那儿走的时候都得吐两口唾沫。 谁家都算不上嫌疑,这案子就跟前六桩一样,没有目击证人,没有线索,没头没尾了。 更麻烦的是,还多了个不好处理的姑娘。 案子是没完,但既然没关系了,就该放人了,看着牢里至今没有醒来的谢衣,封城头疼,这该怎么放?思来想去,得先去未央阁走一趟。 花街柳巷,带着老张不合适,封城挑了日头当中青楼不营业的时辰,自己去了。 到门口敲了两下门没人答应,里面隐隐约约似有吵闹的声音,贴过去听,发现大门这儿虚掩了道边,拿手一挡推开了。 他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,就眼瞧着里面窜出来一个人,嘴里大喊着“快让开,”脚下直愣愣的步子却一点没停。 封城反应快,踩着门槛一个侧步让身,手就提到了他衣领上,那人猛然间后颈脖子吃力,一个没站稳,就仰面摔下去了。 这是个毛头小子,看着还没老张大,封城也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,就冲上来了几个人,给结结实实摁住了,听后头慌慌张张又喊,“快快快!姑娘也跑了!快抓住她!” 封城见着一通混乱,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,那楼里也有机灵的,见这进来的是个穿差服的,立马就拦住了,“哎爷,您来早了,咱这还没营业呢。” 封城见他脸上笑得一点都不得罪人,身上的意思却分明是您就甭想进去,懒得和他搭理,只说道衙门有公差,叫你们老妈子出来。 等后面一阵平息了,那毛头小子也被拖下去了,老鸨方才一身贵气的迎出来,封城知道这类人不好打交道,端出官架子来抢着问她,“刚才那些个,都是怎么回事?” “哟,让官爷您见笑了,楼里的小姑娘不懂事,老婆子们教规矩呢。”像是回应她的话,后院传出了姑娘的哭喊声,那声越哭越大,渐渐的,就听着打骂声也加进去了。 封城抬腿往后走,领头的老鸨想拦没拦得住,其他都是些不敢动的,出了前厅,后院有个池子,封城就见着有一姑娘,身上衣服已没剩多少,被一老妈子掐着头发往水里摁。 老妈子边摁边骂,“不要脸的小东西,我还治不了你了是吧,我这楼里成天见的往外跳小姑娘呢,你看见有人跳出去过吗?你还找着人帮你了是吧?跟姑奶奶玩声东击西是吗?玩啊,你接着玩啊。” 那姑娘被连连往水里摁,边哭边喘呛了好几口水,腿上又被老妈子踩着,连喊疼的工夫都没有。 封城见她身上没什么衣服,脚下犹豫了一步,再想走,就被人拽住了,“哎哎哎……差爷,你们官府有官府的规矩,我们青楼有青楼的规矩。这姑娘是家里犯了事卖出来的,到了这儿不安分,勾搭外头的男人想逃出去,您这要是一动手,哪边的规矩都说不过去啊。” 她话里的腔调封城听着恼火,但心里也知道说的没错,青楼,这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,何况他吃人还合法。 那谢衣要是这时候回来……封城思量着,那边就催问,“差爷,您今天来到底什么事啊?” 封城压着心头的怒火,“谢姑娘的案子查清楚了,和她无关,她在牢里受了伤走不了,麻烦你们把她接回来。” “谢姑娘?谢衣?”老妈子的语气揣度不出意思,她自个儿把这名字念了一遍,突然就笑起来了。 “哎哟,我差点忘了,她的东西啊,昨晚上我已经叫人烧了,你说她受伤了,那正好,你随便找个地儿把她扔了吧,哪儿都行,反正房里死过人的姑娘我不收。——对了,按理我还得收她赎身钱呢,你就跟她说,妈妈我大度,赏她下葬了,麻烦差爷您。” 她这话说的恶毒,偏生脸上仍是笑盈盈的,说到最后还欠身行了个礼,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。 “不用了,”封城当真忍不住了,“谢姑娘我赎了,银子麻烦您来衙门取,留着自己下葬用吧。”一甩袖,封城大跨步就走了。 身后仍是那姑娘的哭喊声,封城就劝着自己别去听,青楼里的买卖,他救得了一个救不了全部,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。 老妈子看着他甩手走人的背影,一点都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,反是回头冲着池边的几个人喊,“哎哎,你们都当心着点,别给她身上留伤了,晚上还得她接客呢!” ------------ 第八章 休养生息 封城平日里不是冲动的性格,在未央阁里撂下这么一句话,很大一部分是出于血气上涌,等冷静下来回想,就觉得这事还是要和县老爷报备一声。 还没走到县府后堂,就听里面噼里啪啦跟打仗似的,封城心说我今儿撞了什么霉运了走哪儿吵哪儿,耳旁就听县老爷高八度的嗓子嚎得各位嘹亮,“王八蛋!是谁舌头根这么长啊!就会通风报信是吧!就别让我查出来是谁!不然我……我拆了他的窝!” 县老爷正忙着摔书摔笔呢,可怜了跟着在后头捡的师爷,一张脸皱得跟抹布似的。 满屋的凌乱里,封城见桌面封着一纸书笺,用纸的分量不轻,纸边衬着金粉,是京都里讲究的做派,心里知道,这是上头来信了。 要说县老爷天不怕地不怕,不是没有缘由。 他家老爷子在朝里位份高,封城打小就认识他,那时候他念书不差,习武也还行,就是娇纵顽劣,谁见了都绕着走。 等年岁大了些,家里老爷子说谋个小官做做吧,历练个两三年找到机会就调上去了。 县老爷才不听呢,他在天虞镇再不成器那也是县老爷,天高皇帝远,凡事有封城帮衬着,什么都痛快。最多就是老爷子来信骂了,骂就骂呗,反正又不掉块肉。 县老爷气得厉害,见封城就跟见亲人一般,“哎哟,封城你可来了,你给我评理啊,你说到底哪个缺德的传得话啊,才多大的案子啊就往我爹那儿捅,你说那人是我杀的吗?不是啊,那骂我顶什么用啊!就会说空话,封城,我心里苦啊…封城……” 封城心想,你当然是觉得这才多大的案子,你连尸体都没瞧过呢。 生怕他把鼻涕眼泪蹭自己一身,封城直往后退,“天虞镇一个月死了七个,老爷子注意到那也是迟早的,他还说什么了?” 这么一问,县老爷突然平静下来了,他心里揣着事,正犹豫不知道怎么说稳妥,“爹说派了几个学生来帮我调查,就那几个官嘛…那几个……你认识的……。” 县老爷怕封城心里的坎没过去,这话说得没底气,“反正这事有他们操心,你看你这都忙了大半个多月了,不然我给你……放个假?” 若旧友相遇,一个是天子脚下的权官,一个是穷乡僻壤的小差,似乎是有那么些尴尬,封城也不拒绝,“好,正好我也有事和你说,我帮谢姑娘赎身了,既然我有空,这段时间她就留我那儿吧。” “哈?”县老爷被他说懵了,等反应过来,兴奋的一嗓子还没嗷出来就被封城迎头打断了。“闭嘴!你!不准想象!” 封城家离县衙不远,宅子是官家发的,一个破败的小单间。 早些年封城没兴趣修理它,后来是县老爷半夜跑出来找他喝酒,第二天就差人把封城家里里外外给整了一遍,上面加了个小阁楼,后头攒了个小院子,虽说也就一张桌子多一点的距离,但确实精致了很多。 后来县老爷验收成果,看着阁楼新添的书柜,突然问封城,你还记不记得,小时候我躲我爹,回回就去你家阁楼,有次睡着了,差点被狗叼走。 封城眯上眼想了一会说,是么,我都忘了。 算起来,这已经是封城到天虞镇的第十三年了。 封城家没有客房,安置好谢衣,他就只能缩在平日看书用的小阁楼上。 四月的天气,早暖温差大的吓人,没过两天他就受了风寒,家里整天熏着两个药炉子,这边自己喝完了药,再去给谢衣喂,看她咽下去又吐出去,整日里仍是昏昏沉沉的。 封城很久没有经历这样闲暇的日子,休息两天,添置些被褥,整顿好阁楼,每天守着日出日落,清闲的像个贵公子弟。 他过得惬意,县老爷可难受了,按说天虞镇连环案的文书汇上去,该是朝里派人下来,但县老爷他爹暗中换了人,他怕自家儿子能力不足,玩忽职守,或者严重点官盗勾结,收受贿赂,反正没觉得自己儿子是好人。 眼看最近街上聊天的人嘴里都开始带着京味了,封城更不怎么出门了,他窝在阁楼上看县老爷偷偷传出来的纸条,哭诉自己一天天怎么悲惨,心里就笑得开心,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读书的时候,那时他和县老爷还是一样的身份,那时他以为自己前途顺畅。 封城在家里,自然也不知道街头巷尾的闲话,今儿来了哪个官好大的气派,明儿哪些人三堂会审审到未央阁里过夜去了,谈资是翻着花样的变,案子却毫无进展。 眼瞧那些翻来覆去的卷宗迟早要变成悬案,庆幸的是凶手也没再出来活动,等各路人马都散了,县老爷亲自在城门口送走最后一辆回京的马车,他用快笑僵的脸对着扬尘而去的高官们,竖起鄙夷而不屑的中指,而后转头摇着扇子直奔封城家。 县老爷勤勤恳恳的一个多月,封城休养生息,跟五六十岁老大爷似的,天虞镇波澜不起海晏河清。 但就在封城回去当差的第一天,镇里出事了。 ------------ 第九章 水鬼索命 这天刚过了饭点,封城照常在镇上巡街。 眼见着天气回暖,衙门发的差服虽说轻便,到底热了些,微烫的阳光里,封城看每个人面上的慵懒,就觉得自己也开始困乏。 人一恍惚,脚下的步子就容易虚浮,没防神被人从身后一撞,踉踉跄跄站出去了好几步。 回过神来,就看到不知是谁家的打手,大热天举着长杆喊着打杀拨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,也看不清最前头追的是谁,就听着一阵慌乱里有人喊“跳河了跳河了!快救人!” 炸了锅一般,满市集的人顿时就涌了过去。 封城追上去几步,转过一个巷口是护城河,桥上早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群众,那群打手正气喘吁吁拼了命的往上挤。 迎面老张跑了过来,他不会水,急着额头直冒汗,跺着脚冲封城喊,“师父师父!有人跳河了!”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天虞镇的护城河不宽,多数河道都算安全,唯独有几个靠着桥墩的位置,因为早些年的工程设计还不怎么严谨,下面砖石错乱,泥沙堆积,加上桥洞狭窄,年年夏天还是会困住些个贪凉的小娃娃。 来不及了,平静的水面已经看到人影,封城没多想直接跳了下去。 时值正午,水下的能见度不算低,封城的双眼被浑浊的水沙刮的生疼,本能的伸手去揉,就觉着眼睛里像有什么东西刺了一下,这钻心的一疼,身子就沉下去了几分。 等缓过劲来,腰间就被什么东西扯住了,回身去瞧,原是他跳的太急,连佩刀都忘了解,现下剑身和水草缠在一起,拖着他一点点往下坠去。 他试着拽了拽杂乱一团的水草,缠的很紧,连扯了两下都没有动静。 只好先潜下身去,正研究的仔细,就听着身后水声一响,一个巨大的东西“唰”就扑了过来。 那东西速度极快,几乎是瞬间就从封城毫无感知的距离里贴到身后。 封城就感觉自己的胳膊已经被扯住了,求生的本能在心口一跳,他拼了命的往外挣脱,就这么一甩胳膊的时间里,右边手臂上已经痛得如同火烧一般,他咬着牙往外一拔,把那三尺青峰硬生生从乱草堆里拽出了剑鞘。 银光一现,反身一刺,红色的花蕾登时就在眼前炸开了。 封城不知是刺中了那东西哪里,只觉得这一剑是真的狠,如果是人,大约已经被活生生刺穿了。 他透过血水去瞧,耳旁一声嚎叫,尖锐好似金属摩擦的声响,激起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,心口发慌知道这口气就要憋不住,脚下猛然一蹬,跃出了水面。 岸边上,衙门的人已经到了,扣了之前的打手问责,说是有个小乞丐偷了他们店里的吃食,还把整个厨房翻得一团乱,掌柜的气不过,才叫他们来,吓唬吓唬小乞丐,没想到那小乞丐被逼急了就跳了河,反而把他们吓了一跳。 这边有人问话,那边就有人去请宁和堂老掌柜赶紧过来,只有老张蹲在岸边想师父怎么还没上来。 心里着急,看着水下红光一闪,封城一脸血就窜了上来,吓得老张脚底一滑,差点也跌下水去。 封城不知道自己脸上沾着血,他心里着急那跳了水的人到底在哪儿,又害怕着把官家的刀给弄丢了。也没听见嘈杂的人群里,老张叫的喉咙都要哑了,深吸一口气,眼睛一闭,又沉下去了。 到了水底一睁眼,这才发现,脚下的水域根本就没有水草。 封城脊梁骨都凉了,好在他看到了那个半大的孩子,就卡在前头不远的河床底,一把捞过孩子的腰往肩上一顶,头也不回往上游。 靠了岸,就有人七手八脚把孩子拽上去,老掌柜已经到了,忙着迎上去急救。 两番折腾,封城已是脱了力,他半跪着,大口的喘着气,脸上的血已经冲洗干净,但老张还是吓的不轻,连用着哭腔问了好几遍,“师父你怎么了师父你没事吧。” 封城说不出来话,就觉着沾了水的差服沉的让人抬不起头,手上没有力气,空在领口连扯了两下。 老张慌慌张张帮他把最外面的长披解开来,袖口一翻就愣住了。 封城看他脸色不好,也不知怎么回事,顺着把袖口卷上去,这才看清楚了,右边小臂上,攀着细细长长一排婴儿般的手印,四个指头,透着淡淡的朱红,分外诡异。 “师父,你…不会是遇上水猴子了吧?”老张问着,自己也觉得身上一冷。 水猴子,天虞镇上也有叫水鬼的,具体什么样,其实也没人见过,都说是在水里淹死的人变成了厉鬼,要抓活人做替身。一旦被缠上了,那就是跑不了了。 封城被他这么问,心里咯噔了一下,他确实是没看清那东西长什么样,但总不能让个孩子为自己操心吧,把袖口重新放下来,“别瞎说,我就是在石头上擦了一下,破了点皮,没事。这儿交给你,我回去换身衣服。” 他都这么说了,老张自然没有疑议,平静下来,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,青天白日,哪来的水鬼,拍着脑袋接过话茬去,“好勒,师父您放心,都有我呢。” 等跳河的乞丐被老掌柜带回了药铺,岸边的人也就散了,谁都没看见,漆黑的桥洞里突然探出了一颗半透明的小脑袋。 他晃了晃身形,把自己从桥洞里挤出来,忽然咧开了巨大的嘴角,竟足足有小半个手臂一般大,“咚”的一声,吐出了封城的剑鞘。 ------------ 第十章 陈年往事 等封城一路从太阳底下走到家门口,身上其实就已经开始干了。 家里的门虚掩着,看样子是宁和堂老掌柜的女儿在。 先前因为谢衣外敷的伤药需要天天更换,封城请了她过来帮忙,为了方便来去,特地留了钥匙在宁和堂。 怕自己满身水的模样吓着人家姑娘,也怕贸然进去有什么唐突,封城特地敲了敲门,然而在门外等了半天,也没见里面有回应,试着推门进去,几间屋子里都没有人,倒是院子里传来了姑娘说笑聊天的声音。 两个姑娘聊得开心,听着屋里木质地板发出的咯吱声响,这才撩开了院落的门帘往这边瞧。阳光正好,封城一下就看到了谢衣苍白的脸,衬在光线底下白的几乎透明,顿时愣住了。 倒不怪他惊讶,未曾熟识却同处一室,总是难免尴尬,因此封城在家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谢衣,等老掌柜的女儿来时,他更是干脆就在楼上不下来,自然也不知道谢衣现下的伤势如何。 看到封城这一身狼狈样,老掌柜的女儿也愣住了,她急着问封城这是怎么了,要不要去药铺取些药回来。 封城一一应答着,他跨了两步也站到阳光底下去,谢衣的面容看着依然虚弱,却分明是鲜活的模样,封城这么瞧着,就觉得心里有跟弦动了一下。 似有千言万语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,僵直的站了半天,也就只问出一句,“你醒了?” 谢衣没什么力气,她略微的一点头,暖橙色的光线在发梢间流动,封城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画面。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,他爬上了御史家的后院墙,在密密丛丛的树影里,他看见两个姑娘坐在秋千上说话,她们一个带着病气看来弱不禁风,一个垂着发髻神采飞扬。 正聊着,那垂着发髻的丫头突然抬头看见了他,就在两边的惊呼里,他脚下一滑,差点摔下墙。 等封城烧了水洗了澡再换好衣服,一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大半。 太阳的暖和劲儿还没消,封城也跟着在院子里坐着,这是他头一回细细去看一个姑娘,眼见着谢衣柔和的脸颊线条,在温暖的光芒里显得越发模糊,封城在心底问自己,他怎么忽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情了。 那是父亲给他定的亲事,对方是御史家的女儿,他并没有见过,只听外界说是如何的端庄秀丽,如何的才思敏锐。 他记得有个说法,说是那家姑娘怎么都好,就是打出生起身子不大好,风一吹就要倒,天天年年的都是靠汤药养着。 小封城支棱着耳朵把这些话都听进去,却始终不觉得这是在说自个儿的媳妇。 对于定亲的事,讲真话,他也不大乐意娶一个没见过的姑娘,但懵懂的少年总是在侥幸的想,万一她要长得真好看呢? 都说人不能起邪心,封城这个算不上太坏的心思,就被同样年幼且心怀侥幸的县老爷给利用了。 在县老爷的撺掇下,小封城平生第一次爬了别人家的院墙,结果还没有经验被一个小丫鬟给撞破了。 后来御史家的家宴上,他又见了那小丫鬟一次,具体记不大清了,就记得那小丫鬟挥舞的小胖拳头,她指着封城的鼻子说我认得你,就是你偷看我家小姐,看我怎么打你。 那时候,封城就只能是涨着一张通红的脸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县老爷在旁边憋笑憋的都快晕过去了,窘迫里封城偷偷拿眼睛撇着,看着看着就觉得,那丫头竟有几分可爱。 再后来呢,再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,封城至今仍不知道父亲犯的到底是什么罪。 他的脑海里还记着出事的那一天,家里的后院起了一把大火,他看着仆人丫鬟们四下逃窜,却又被那些穿着盔甲的士兵挨个押了回来。 他站在跪倒的人群中央,仿佛所有的一切和他无关,母亲抱着他,试图遮住他的双眼,他挣扎开来了,他想为什么我不能看。 他很庆幸自己看了,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母亲,跟随父亲流放的日子显得无比漫长。 他知道县老爷为了救他出来,得是求了自家老爷子千百次,他知道那些曾经的笑脸相对里,有许多都是憋着劲害他,但他更知道,只要不去追究,他就可以一直在天虞镇,活的仿佛理所当然。 其实有些累,就算是只有偶尔的偶尔,才会觉着累。 谢衣仍然安静的坐在那儿,她不知道封城心里那些复杂的情绪,她就那么静默的坐着,像是一幅画。 封城有很次次冲动想问她,记不记得曾经有一个爬墙的少年,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。 有或没有都已经没有意义了,封城想,他垂下眼帘,看着太阳一点点黯淡,他想,过去了,就没有意义了。 ------------ 第十一章 暗潮迭起 封城在护城河丢刀的事,按照流程得走个上报的程序,于是封城在仅仅值了半天的班后,就又开开心心放假去了。 因为平时没有做饭的习惯,封城以往都是在外面吃完了,再把谢衣那份给带回来,然而自从知道谢衣已经可以下床活动,他就把饭食打包带回来一起吃了。 那天他仍是出去买饭菜,回来没看到谢衣,桌上留了张字条,说是出去一会很快回来。 封城想她一个大病初愈的人,能有什么事这么急,思来想去不大放心,就想跟着出去找,然而前前后后绕了两条街也没见着人影,封城有点急了。 顺着原路又折回去再找,快到家门口了,就见着了谢衣。 她身边跟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,怀里却又另外抱了一个,看来才有两三岁的样子,两个孩子身上的衣袜都是崭新的,看着格外突出,只是脸生的很。 谢衣走得很慢,大约是抱孩子的活对她还有吃力,她慢慢的走着,走两三步甚至就要歇息一会。 封城放了心,却又忽然冒上一股无名火,他气她居然就这样自己跑出去了。快几步迎上去,却不帮忙搭手,只冷着脸问,“你去哪儿了?” 谢衣没答话,倒是她身边的男孩子扯住了封城的袖子,“对!就是你!掌柜爷爷跟我说,要叫你封捕头,这个给你。” 封城一低头,看见那孩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只草叶编成的小蚱蜢,个头不大,几只爪子倒是活灵活现的,端在手心一晃,颤颤悠悠随时都要蹦出去一般。 封城这才看出来,这个男孩,正是他前两天从护城河里救上来的小乞丐。 小乞丐是特地来道谢的,他叫莫欺,谢衣怀里抱的是他的妹妹莫羡。 他说那天护城河边,原是妹妹病了,浑身滚烫烧得厉害,他只是想去人家的后厨找些冰块,结果就惹了一那么段风波,现下他们是被老掌柜收留了,这两天妹妹的病好了,他就想着来谢谢封城。 “这孩子说来找你,我想让他等一会,他却说妹妹还在外头,我看他为难,就带他出来接妹妹”谢衣走得费劲,说话也不大喘得上气。 封城知道是自己的语气过了,却也不知怎么道歉合适,含含糊糊应了一声,就朝着谢衣伸过手去,“你伤还没好,孩子我来抱吧。” 说罢也不等谢衣反应,接过妹妹就背过身去,抢着在前头先走。 小小的院落里多了两盏灯火。封城把那只蚱蜢放在桌案翻来覆去的看,他小时候也喜欢这样的小玩意,背着父亲没少让家丁去给他偷偷弄来,他问小乞丐,“这是你自己编的?” “是啊,”小乞丐一抬头,眸子满满的骄傲,“我娘教的,我娘可厉害了,什么都能做。” 封城瞧着他有趣,再去看谢衣怀里那个,抿着小嘴一口一口的吃着谢衣喂过来的饭菜。 谢衣的眸子低垂着,封城突然想起自己幼时看奶娘喂胞弟吃饭,也是这般的模样,只是胞弟调皮,奶娘少不得要连哄带劝。 他见这个乖巧,自己也有了兴趣,说着我来喂吧,伸手要抱,结果小小姑娘喜欢谢衣得很,眼瞅着自己要被让出去,小胳膊一环,小嘴一瞥,就是一张要哭的脸。 封城的手吓了回来,心里不满,他问谢衣,“你好像很会照顾孩子?” “嗯?不算吧。”怀里抱着软软糯糯的一小团,谢衣的心情很好,“我以前在人家做丫鬟,见奶娘都是这样带的。” 封城更不乐意了,他想我也是看得奶娘,怎么这孩子就不给我机会呢。 说是不乐意,心里仍是轻松的,晚风微凉,吹得人心里痛快。 正开心呢听见门口有了动静,封城也没起身,撩开院帘往这儿瞧,见着一个穿着衙门差服的人叫他,“封捕头,县老爷找你。” 封城想大约就是新的刀分下来了吧,应了声知道了就要去换衣服。一起身忽然觉得不对的,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,没道理衙门口找了新人他却不知道啊。 要出来问他是谁,但这么来回一抬眼的工夫,人已经不见了。 走的还挺快,封城想着,简单交代了谢衣几句,无非是别再自己出门,两个孩子等他回来再送回宁和堂之类。 谢衣一一应着,她看妹妹吃完饭犯了困,这个时候出去吹风也不好,就坐在小院子里哄她睡觉。 等封城匆匆出了门,家里就剩了谢衣带着两个孩子。院子里安静了,小乞丐蹲在墙角里逗着树根底下的蚂蚁,谢衣抱着妹妹唱起一支简单的小曲,四下里无风。 谢衣唱着唱着就觉得自己也开始恍惚,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,想招呼小乞丐过来离自己近些,就听身后突然冒出细细尖尖的一个嗓音,“你这日子,倒真过得清闲呐。” 那声音尖锐不似人类,谢衣手上一抖,她没敢回头,怀里的妹妹本来已经睡着,被猛然间下了力一勒,“哇”的一下放声大哭。 ------------ 第十二章 疑云重重 封城出门的时候,其实天色还不算太晚,只是天虞镇向来是日落而息,到了这个点,街上就少有人走动了。 心情愉悦,封城的步子也就格外轻快,从家到县衙口,不过一盏茶的工夫,过了两个弯,眼见着前头已经隐约能看到衙门口的红灯笼,封城就感觉衣襟被人从背后扯住了。 他回过头,拉住他的,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婆婆,棉麻的粗布长裳遮住了身形,只能看出弯曲的脊梁,已经驼成了小小的山丘。 那老婆子原就生得矮,这一弯腰几乎就只到封城的腰间,看不见她的面容,封城就听见她半哑的声音,撕扯着从喉咙里挤出来,她问,“年轻人,我的东西丢了,你能帮我找找吗?” 县老爷还在等着,封城想,既然前面都要到衙门了,不妨就让上夜的衙役带她去,自己还有事要忙,那老婆子却像看出了他的犹豫,手上的劲突然就上来了,“年轻人,你就行行好吧……” 也不知她嗓子是怎么了,那声音听来呜呜咽咽,不像人声,倒像指甲划过金属的尖锐叫嚣,封城听着觉得自己汗毛都要竖起来了,只能弯腰凑近了问,“那您还记得大概是丢哪儿了吗?” 这一靠近,突然就闻到她身上有股怪异的味道,腥臭扑鼻,像是鱼腥,又像是水草,封城闻着作呕,本能的往后退,脚下一晃,就觉着脑子里沉了一下。 “就在前面,你陪我去一趟吧。” “好。”封城直起身子,他心里仍是清明的,脚下却恍惚了,也没有了时间的概念,就跟老婆子晃过一道道的街口,不知怎么,居然就到了护城河。 “喏,就是那儿,你帮我取一下吧。”老婆子拿着拐杖往前一杵,封城也不反驳,混混沌沌就顺着她说的方向走,边走边问,“对了,婆婆,您丢了什么?” “我呀?”老婆子突然咯咯的笑了起来,“我丢了命了!” 倏地一下整个影子都腾了起来,粗布长裳落在地上,封城却连扭头看的机会都没有,就感觉身上一沉,压顶的黑影扑了过来,脚边的砂石像是变成了泥泞的沼泽,喉咙里顿时就不能呼吸了。 千钧一发之际,封城冷静下来了,迷迷糊糊里好像有人从桥上叫他,“封捕头!封捕头!” 那声音从小到大,封城听着就燃起了希望,拗足了劲一应,登时就回过神了,眼前哪还有什么老婆婆,只有他浸在水里的半截身子。 要不是小乞丐叫住了他,恐怕再一会,自己就要没影了。 封城想,这是水猴子来报仇了。 望着眼下黑漆漆一片的河水想,封城心有余悸,小乞丐看他站在那儿半天不动,大着胆子扑下来拽他,“封捕头!你快回去!谢姐姐出事了!” 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 封城回去的时候谢衣已经晕过去了,宁和堂老掌柜说是惊吓过度,情绪起伏太大,没什么大碍,一剂凝神的药用下去就好了。 小乞丐支支吾吾说不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。他说谢姐姐好像突然很激动,他连叫了好几声也没答应,然后就哭得厉害,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。 封城想了几遍,也没能从他的话没琢磨出个东西。等送老掌柜带着两个孩子回去,熬了药细细的喂下去,又守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工夫,谢衣才慢慢醒了。 醒来看到封城,谢衣的眼神里跳了一下,也不隐瞒,她说,“封捕头,我看到穆楚了。” 封城揣度不出她话里是惊恐还是激动,不动声色的把烛光拨亮了,“你看错了,我前两天伤到了一只水猴子,刚刚是他来报仇。” 话是这么说,封城也有那么点怀疑,要果真是水猴子报复,也不该找到谢衣头上,这一下两只水猴子,他是捅了猴子窝么? 谢衣的神情也是将信将疑,封城怕她多想,又顺着说,“别想了,穆楚的尸体在义庄放着,有专门的衙差看管,不会出问题的。” “封捕头”谢衣沉了声叫他,“我能求你件事吗?我想……去义庄。” 不知道怎么,封城被她这句话一点,心里突然烦躁了起来,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,竟然觉得谢衣这般央求的样子让他有些生烦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抬起步子往外走。谢衣急了,撩开被子在床上跪下,封城走与不走都狠不下心,暗中叹气,只得说了句,“你先睡吧,我明早带你去就是了。” 谢衣重新躺下,封城却觉得心里越来越烦,他想出去散散心,还没站起身就听身后谢衣急切的叫了一声,“封捕头……你……”。 后头半句话停了半天也没说出来,封城回身,就看到明灭不定的光影里,她低垂的长发掩住了瞳眸,心里动了一下,知道是她害怕。 取了墙上的佩刀压在桌上,“你睡吧,我留在这儿陪你。” ------------ 第十三章 探义庄 细细尖尖的声音凿在谢衣的脑海里,她回过头,看见穆楚穿着素日常穿的白色长裾,云淡风轻的站在那儿。 一瞬间,谢衣觉得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,她看着穆楚眼角的笑意,看着他抿起略微上翘的唇角,耳边却听着与那张脸毫不相称的声音,他重复着,“谢衣,你这日子,倒真过得清闲呐。” 谢衣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,僵硬的嘴唇张合着,却迟迟说不出话来。 眼前这张柔和的皮囊,和先前那些挣扎的日子,哪个才是真的。 穆楚见她这般,敛了眉梢流露的笑容,上前一步撩开衣摆在桌前坐下,手里连捧茶的细微动作,都和生前一模一样。 谢衣眼角红了,穆楚想给她擦擦眼泪,一抬手却僵在了半空,愣愣的过了许久方才叹出一口气来,他歪过头看谢衣,柔声的哄她,“你,别哭呀。” 一字一顿的声音仍是诡异,只是听来谢衣耳里,却又好像有几分相熟了。 谢衣的眼泪如何能止得住,她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,却只留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,穆楚轻柔的招了招手,“你,过来,我,给你,一样东西。” 说着他摊开掌心,露出一个精巧的香囊,却是他死前两天才答应给谢衣寻来的。 终于支撑不住晃荡的身形,谢衣蹲下身来,放声痛哭。 穆楚起身绕到她背后,他似乎想从身后抱住她,然而就在触碰到谢衣的刹那,谢衣觉得肩上一痛,一股子力道打身体里猛然钻出来,强烈到几乎让她站立不住。 就在领口金光一闪的瞬间,一声尖锐的惨叫在耳旁炸裂,伴随着剧烈的心跳,一阵甜腥味翻上鼻尖,谢衣“哇”的吐出一大口鲜血。 院子里重新安静了,柔和的夜风又飘了起来,谢衣慢慢的回过头去,身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,只留下手心里那个小小的香囊,它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,真真切切,握在手里。 现在,这个香囊就躺在谢衣的袖子里,静谧的林间连鸟鸣都不可听闻,谢衣摸着香囊光滑柔软的缎面,心里慌乱的很。 虽说有封城陪着,昨夜谢衣依然没有睡好,迷迷糊糊不到四更天就醒了,眼睁睁的数到五更天明,城门一开,两人径直往义庄而去。 天虞镇的义庄在城外不远的一片林子里,密林环绕之中,义庄的特殊需求使得这个建筑常年不透阳光。 门前点着白灯笼,有专门的差使负责打点,四季烛火不断,为得是提醒过路的行人不要误闯。 民间有传,沾染了义庄的晦气,这辈子注定死于非命。只要远远看着白灯笼高高挂起,就要远远躲开,因此就算是阳气最盛的午后,这儿也是人迹罕至,鬼气森森的。 按照规矩,就算是悬而未决的疑案,尸体也断不能留到两个月这么久,官府怕尸体腐烂生变惹出麻烦,所以在处理这方面时,一直都是谨慎的。 但穆楚的案子比较特别,保存一张人皮还不算太难,官家把在城外发现的碎肉给了穆家收敛入葬,却把人皮留在了这儿。 封城和谢衣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了小半天。 谢衣不说话,她似乎有一种期待,她期待穆楚的尸体不在那里,一切还有转机,可她又害怕,害怕穆楚的尸体真的不在那里了,那一切会变成什么样。 封城看出了她的紧张,他解开外披给她围上,太阳已经彻底出来了,只是林间的晨雾还没有散尽,前面影影绰绰,就是两盏大白灯笼。 木质的大门发出适时的“咯吱”声,封城熟练的点起屋里的烛灯。 屋子简陋的很,正当中有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,一旁列着些材质粗糙的棺木,靠墙还有草席破布的,那些包裹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。 径直走到了靠边的一块木板上,这块的白布耷得有气无力,似乎下头什么都没有,封城站住了,转头去看谢衣的意思。 谢衣的脸色已经全白了,连嘴角都有些发颤,封城不忍,他问,“不然还是回去吧,我叫衙役来检查。” 谢衣摇了摇头,她在自个儿的手腕上狠掐了一下,觉着疼了决心就下了,也不知道哪里窜上来的勇气,夺步上前一把推开封城,扯着白布一拽,封城还没回过神,低头就看到那张诡异的人皮安静的躺在那儿。 没有人移动过那张人皮,他一直睡在那里,没有呼吸,没有意识。 谢衣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,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张开口的瞬间,眼泪又下来了。 回城的时候恰好到是饭点,进了城两人先去了一家小酒馆,二楼带窗的小隔间,下面是临着池塘的小院,风景别致,却是谁也没有心情欣赏。 接连着上了三四道菜,两人仍不说话。封城有些想听听谢衣心里的穆楚,忍了两三次,终于还是问了出来,却又立马就后悔着说不愿提也没关系的。 心里也挠的厉害,只是无法表达。 很奇怪,封城平日并不是特别在意别人感受,可是对于谢衣,他就是想知道她所有的想法。 谢衣已经冷静了,她倒了杯酒,思绪回到了半年以前。 半年前的花灯会,那是谢衣第一次遇见穆楚的时候。 ------------ 第十四章 才子佳人 人们总在书卷里看见才子佳人的故事,他们才高八斗,他们绝色无双,他们仿佛是超越了世俗的存在。但在这个世界上,有太多平常人,太多平常事。 每年的上元灯会,是天虞镇的一件大事。 天虞镇虽有护城河,但实质上还是临山少水的,镇上绝大多数的水源是从半山的泉涧引流而来,在镇中繁华的市口汇成小小的一泉。 那天天色擦暗,水边桥头就围上了放河灯的姑娘。 谢衣是偷溜出来的,她路过穆楚的河灯摊位时,穆楚正在整理一条条已经剥好的竹条。 谢衣看了一圈摊上摆出来的花灯,左不过是些花卉的模样,她问他“你这儿还有的别的样式吗?” 穆楚闻言抬起头,他看见树影间透过的烛火打在谢衣的眉眼上,他反问,“姑娘喜欢什么样子的?” “喜欢什么……”谢衣想了想,眼里一笑,眸子里的火光就碎了,“你会做燕子吗?” 穆楚也跟着笑了起来,他灵巧的指尖挽过了两个花结,竹条一串就做成了修长的剪燕尾巴。 谢衣欣喜不已,她正捧在手里赏玩,迎面却看见楼里两个老妈子也走了过来,吓得慌不择路就要往穆楚身后躲,两下里一乱,摔了花灯,洒了墨。 后来穆楚就送了谢衣两盏新的花灯,谢衣也把那泼了墨的纸改成了一副怪石图。 如果不是谢衣在穆楚的摊位上弄丢了发簪,这大概就是花灯会上再普通不过的一次萍水相逢。 说到穆楚第一次去未央阁,谢衣停住了,她像重又看见了那时的场景,一个甚至不怎么出门的读书人,茫然无措的站在纸醉金迷的中央,手足无措,连眼皮都不敢抬。 可他到底,还是去了。 “他师父不喜欢他来未央楼,回回都要骂上很久,可他就是很执拗。”谢衣抿了一口酒。 “再过几个月就是今年的乡试了,他原说入了围,就帮我赎身。” “他想去京城,我就和他讲以前我在京城见过的,湖心亭里的雪,还有长安街上李记铺子的糕点,是最好吃的。” 许是想得太过久远了,封城觉得谢衣的声音开始飘忽,像是隔了一层纸糊的窗纱,他抬手给自己也添了一杯酒,他问,“是老城门牌坊下的那家李记铺子么?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谢衣讶异了一下,转念回过神来,“对了,你是官差,去过京里有什么奇怪的。” 封城没有答话,他略微的一点头,像是一种认同,心里却突然有种落寞,她——应该是没有认出自己了吧。 他想说其实就在老城外头,再走几步出去的小巷子里,还有家老店面的荷花酥是最好吃的,只是贵了些所以不出名罢了。可话到嘴边就咽下去了,现在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,他们,都已不是当时年少。 封城觉得今天的酒竟然意外的有些辣,他问谢衣,“你相信鬼魂吗?” 将滑落的发缕笼到耳后,谢衣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。“我十三岁那年,家里的老爷犯了贪污案,我跟着小姐夫人被暂押的时候,老爷死了,挂在城门口,悬尸三天。” 封城心口跳了一下,他之前听县老爷提的时候隐约猜了个大概,却不知道原来现实更加残忍。 “老夫人是在牢里病死的,扔出去后就不知道埋在了哪里。” “小姐她自尽了,她在手腕上割了很多刀,手腕都快齐根切断了。” “其实小姐死的时候我就想过,就算真的有鬼,也救不了任何人吧。” 谢衣的句子开始变得断断续续,封城知道她是在压抑,他只觉得自己也沉重得厉害,他问谢衣,“那你还想回去吗?” 他问谢衣,又像在问自己。 谢衣没有回答,她的目光飘出了窗外,楼下人来人往,却不是长安街上吆喝的模样,她忽然想起了一首很多年都没有再唱过的曲子,她慢慢的哼唱起来。 封城安静的听着,他不知道幼年的谢衣是不是也曾临窗竹下,唱一首这样的曲子,他只听那曲子里的婉转连绵,像极了老城门下的糕点。 谢衣回过头,她的眼神忽然在封城身上定住了,歌声戛然而止。 “封捕头,穆楚……他在你后面。” ------------ 第十五章 情之所起 七月十五阴司开,孤魂野鬼莫徘徊。 天虞镇的名字源自于天虞山。《山海经》有载,天虞山属《南山经》中第一山脉,山高水急,人杰地灵。 但其实对于普通人而言,他也没什么特别,千百年来山上没有出过帝王将相,也没有奇特的景观风貌,它横看是山,竖看是山,从上看是山,从下看还是山,总之无趣的很。 依山而建,天虞镇的主体就有大半是落在半山腰上,出了镇再往上走,绕过两座山神庙,往密林深处再去一些,有一大片规整的坟地,穆楚就葬在那里。 无端出现的穆楚,像是悬在谢衣和穆楚心头的两把利刃,让他们寝食难安,恰逢中元节至,该是祭扫之时。 原本应该一早就去的,赶巧前两天巡逻的时候抓到了一个从隔壁镇逃出来的流犯,案例,封城要亲自将人押送至临县。 放谢衣一个姑娘家自己去坟地显然不合适,封城就约了等他办差回来再一同上山。 去的时候一切顺利,偏偏回来的路上遭了雨,盛夏时节的山雨,噼里啪啦就是一顿乱砸,躲在路边亭子的时候,封城也只能干着急。 眼看天色渐晚,雨后山路崎岖,等回到城门口,谢衣已经带着拜祭的一干物品等了很久。 太晚上山不好,封城就顺手把令牌给了门口的衙役,让他帮忙回个差,自己则跟谢衣出了城。 雨后的天色格外阴沉,没等到林子,就看着周围的树影慢慢都暗了。 到了坟前,摆上新鲜的供果,临点香时谢衣却发现篮子里的火石不见了,左右看看,只有不远的一座新坟面前,还跪着一个人,那人半弯着腰,佝偻的身躯披着长长的斗篷,纸钱扬起的火光几乎能撩到眉梢上。 让封城帮着把纸钱先破开,谢衣去借火。 山地泥泞,草叶间的湿气很重,谢衣敛住快要及地的长裾,小心翼翼的注意着脚下,忽然听到林间唏嗦作响,抬头就看到一只黑鸦腾的从林间升起,惊得林梢枝间一片晃动。 不知怎么,谢衣的心头忽然有些发慌,她想不然还是让封城来吧,急急忙忙回身要走,猛然间就注意到,先前还在坟头的那人,现在已经快贴到自己后背了。 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,谢衣脚下一滑,沾了水的绣鞋,连鞋面上的纹样都好像在瞬间褪了色。 惊魂未定,谢衣大着胆子问,“婆婆,您有火石吗?” 那人没动,像是没有听见。 谢衣不由提了些音量又问,“婆婆?” 对面伸出了一只颤颤巍巍的手,掌心里摊着小小的火石,谢衣道了谢伸手正要拿,就感觉着一股力道突然死死扣住了手腕,像是要连皮带肉都要给她剜下来,下一秒,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。 顷刻之间,林间腾起了大片的黑鸦。乌泱泱遮蔽了半边的头天空,他们盘旋着,拍着翅膀消失在天际。 封城抬起头的时候,就看到谢衣远远的站在前头,暗夜里她的身影模糊不清,他唤他,“谢姑娘?” 谢衣回过头来,对着他浅浅一笑。 祭拜结束,两人熄了火要回城,封城突然往谢衣手里塞了样东西,是一管做工精巧的尺八,那是京中一直流行的乐器。 “前几天我见衙里的乐师有空,就让他做了一只”封城生怕她拒绝,急着快速走出去几步“我猜你喜欢。” 谢衣愣住了,小小的乐器握在手里,她用指腹摩挲了两下,竹面光洁温润,大约是在怀里揣了很久,温润的气息尚带有温度,她拿起放在了唇边。 雨后阴晦的天,不知怎么,竟升起了一轮半月。 封城回身的时候就看到了盈盈一抹的月色正顺着谢衣的发梢滑下,眉宇之间似是有淡淡的光晕,唇色泛白,被月光一揉,恰似温玉一般,他的视线就移不开了。 他没有见过谢衣这样的笑容,眸子里尽是碎了的湖光,谢衣看着他,月光顺着脖颈自然的落下去,修长纤细,隐约露着些锁骨,她说,“我们晚些回去吧。” 封城觉得一种奇特的情愫在心间飘散开来,他鬼使神差般迎了回去,他说“好。” 仍是林间阴暗的坟地上,这里已经彻底的安静了,不时有水珠从叶间砸进泥土,却是悄无声息。 七月十五,鬼门大开。 ------------ 第十六章 劫后余生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孤魂野鬼,也许就能听见,潮湿的地面下有微弱的喘息声,那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。 醒来的瞬间,谢衣就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,四周是绝对的黑暗,她想坐起身来,头顶却撞到看一个坚硬的东西,过于狭小的空间让她只能维持着仰卧的姿势。 恶臭持续刺激着神经,她翻身强压下呕吐的欲望,手边碰到一个软糯的东西,像是人的皮肤,却又松软的过分。 她把那东西拿到眼前来试图辨认清楚,却只能感觉到更为浓烈的味道轰的一下就在鼻腔脑海里炸了开来,本能把那东西甩出去,惊恐的往后蹭了蹭,就听“咚”的一声,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,正掉到了她的耳边。 谢衣不敢再乱动,四周又是一片的死寂,她忽然想起手心里那小小的火石,她颤抖着手擦亮了火光。 就在眼前骤然一亮的时候,她看见自己正对着一个空洞的头骨。 她想起来了,在被那股力道扣住手腕的时候,她已经被生生的拽进了棺材里,后脑勺砸到了坚硬的木板,她晕了过去。 牙白色泛黄的头骨,空荡荡的两个窟窿像爬着毒蛇猛兽,谢衣拼命的拍打着坚实的棺盖,她挺起腰身用头颅去砸它,但什么反应都没有,只有温热的血顺着眉骨落下来,谢衣明白过来,她要死了。 很多年前,当看到小姐那几乎齐根断掉的手腕时,她相信自己不会死。她被标了价,在看着市集上看着来来往往或冷漠或好奇的脸,她不知道自己会被谁买去,但她知道她肯定不会死。 后来她看着青纱帐下醉生梦死的人群,她也相信自己不会死,她刚刚进入青楼,每天被花粉的香气熏到干呕不止,她不知道以后是怎么样,但她知道她肯定不会死。 只有今天,在这个谁都看不见她的棺材里,她知道,她会死。 林间似乎又下起了细密的雨,谢衣第一次知道,原来泥土松动的声音,听在棺材里,可以这般清晰。 谢衣的指甲在抠挠棺材时劈裂了,稍稍一动就是钻心的痛,额头的血迹干了,将脸上的皮肤凝成道道皱痕,她就这样安静的躺着,任凭稀薄的空气吞噬最后的意识。 她放弃了。 她想起第一次见穆楚,桥边水畔,花灯如昼。想起幼年的京都,杨柳岸,明月楼。她最后想起和封城在院子里吃的那顿饭,仿佛,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。 人生短暂,往事尽是浮尘云烟。 棺材上方突然传来两声敲击声,谢衣没有动,她已经分不出现实和幻觉。然而下一秒,巨大的声响似乎要震碎耳膜,她感觉自己被湿润的泥土扑了一脸,新鲜的空气涌进口鼻,她终于咳出了声。 很多年后,当未央楼就剩下春秋和谢衣两个人,春秋重新想起第一次见谢衣的场景,他说,“我那时见你不出声,还以为你真死了,还想着不然再塞回去吧。”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,谢衣把刚温好的酒端上桌,春秋倒了一杯一口灌下,雨声清朗,就像这个谢衣从棺材里劫后重生的晚上。 谢衣也给自己倒了一杯,“其实我倒真情愿,那个时候我就死了。” “你死不了,”春秋笑了,他晃荡着清浅的酒盏,“你身上有我下的符,就算我没来救你,阴司小鬼哪个敢带你走,最多就是我还要给你还魂,太麻烦了,我才不愿意。” 谢衣也笑了,她想,那符要是下给封城了该多好。 她想起封城,不由就转头去看窗外的夜色,远处不知谁家的灯笼又悄无声息的灭去了两盏。 有些事不论你信不信,看起来就像是注定。 “——哎,起床了起床了。”春秋冲着躺在棺材里的谢衣高喊了两声。 雨水在棺材里聚集,谢衣脸上的血痕被迅速的冲刷干净,散落的头发沾了水,湿漉漉的耷在两颊,一个巨大的斗笠扣上了脑袋,春秋一把把她拽起来,“走,我送你回去。” 谢衣看清了眼前的人,披着灰色的连帽披风,眉宇间透着稚气,眸子清亮,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。 她隐约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,脑海一转,她想起来了,这张脸,曾在牢里救了她一命。“是你!你……” “对啊,当然是我。”春秋知道她要问什么,一脸理所当然的打断了她,解开自己的披风扔给谢衣,露出里面少见的暗红色道袍。“那天在牢里我看那东西对你有兴趣,顺手在你身上下了符想抓它,结果你来的这是什么鬼地方,阴气这么重,都快把我的符给压下去了。” 春秋一挥手,透过长衣,谢衣就看到自己的小臂竟显出了几道金色的字符,想细细去看却又隐没不见了。 “走吧,有什么事回去再说。” “等会,封捕头他……” “捕头?”春秋挠了挠脑袋,“啊……你说的是官家的人吧,官家的人有天子令牌护身,一般妖怪伤不了他,你放心。”话音刚落,春秋看到谢衣的脸色突然变了。 不知是不是淋了雨,谢衣觉得自己格外的冷,她记得,封城的令牌,不在他身上。 ------------ 第十七章 阴阳两隔 对封城而言,这是个平常的上午。 他在自家的阁楼上醒来,他记得昨晚和谢衣在城外的山路走了很久,月色很好,把山崖间的路照得透亮。 他仿佛从没那么细致的看过天虞山的草木,尺八的声音仍在耳畔低吟,他甚至能看清每一寸风都是怎样的掠过树梢,又是怎样跳跃着走远。 下了楼,屋里屋外却没有谢衣的身影,恍惚里他想起谢衣似乎说过,要去老掌柜那儿看望两兄妹。也罢,封城想,就先去衙门吧。 天虞镇的早晨一如既往的平静似水,和衙门口的差役打了个招呼,就先去巡街。 住在城外种田的大娘,依旧是挑着今早新鲜的菜急急的进城来卖;酒家开了门,站在门口就能看到伙计在熟练的擦桌打扫;挽着发髻的姑娘出门买菜,头上簪着这两天街上新出的花样;急着上工的人步履匆忙。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,有些不一样了,前头围聚的人群里站了七八个衙差,皆是一样的神情凝重,领头的老张来回踱着步子,封城知道这是他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,他想,是出什么事了么? 紧几步跟上去,还没来得及问话,就看见远远有人从城外抬了什么东西进来,那是一块一人多高的木板,厚厚的白布下不知遮掩着什么。 心头突然惊了一下,莫不是又出人命了?不知为何,封城似乎本能的想要逃避那块木板,那东西越近,他就慌张的越想逃离。 别过脸去,试图长舒一口气来平复心情,再回头,就看到老张扯着白色的布沿一揭,露出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。 封城愣住了,他看着躺在木板上面无血色的自己,他突然意识到,他死了。 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,“官府办案,闲杂人等都让开”。封城回过头,见那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打扮,稚嫩的脸庞有些熟悉,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。 老张走到了少年身边,那分明是两张年纪相仿的脸,老张却低下头,认认真真的叫了一声,“师父。” 封城错愕了,他看着周围的人纷纷给少年让出道路,他们低着声和他打招呼,他们唤他“封捕头”。 下意识想按住腰间的佩刀,可封城忘了他新的佩刀还没有发下来,之前那一把,早就遗失了在护城河里。 封城怔住了,他想,我是谁。 《百妖传·天虞志》载:北宋末,山间生有一妖,食人骨髓为生,妖无形,唯心生欢喜可见,心之所念,目之所见。 只有当你喜欢上一个人,你才能看见这只妖的模样,它和你喜欢的人有着一样的皮囊,一样的故事,一样的性情,它就是你心头的欢喜。 而这只依靠人间爱恋生存的妖,春秋已经找了他整整三个月。 天虞山高险难攀,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,躲过蛇虫虎豹,越过层层密林,道路会在某段陡然变成近乎垂直的路段,再往上爬,就不知道尽头是什么了。 天虞山的居民不会知道,这一片曾经荒芜颓败的山林,能在百年后的今天成为他们的衣食住所,只是因为这是玄尘道人的道场而已。 九世修道,半仙之体的玄尘道人,如今只等着位列仙班前的最后一劫。 春秋是玄尘收的第二个徒弟,那年他赴友人之约往天化山煮茶论道,途经一个荒村,恰瞧见村里有个弃婴,时值寒冬,婴儿身上没有御寒的衣物,碎石割裂了手指,他也不知道啼哭,只是一味的吮吸着手上的鲜血,咂得啧啧有声。 玄尘觉得有趣,就给他抱了回来,取名春秋,寓意天地春秋,千秋万岁。 春秋的上面有一个师姐唤作青绛,幼年顽皮,春秋没少给师姐添麻烦,他听说青绛这个名字也是师父取的,她原是西域人,如何到了中原,如何上了天虞山,师姐都没有说过,春秋也没问过。 他只需要听师姐讲那些遥远的故事,在烈日下作响的驼铃,在黄沙下飞昂的雄鹰,他就觉得有趣得很。 十六岁以前,师父不让春秋下山,玄尘不喜欢管人间的事,他说那些不过是过眼的云烟,散了就散了。 此番差春秋前来,确是因为有妖为害山民,那妖百年之前曾和玄尘有过渊源,只因玄尘到了闭关之际轻易走不得,只能让春秋代劳,顺道也历练几年。 穆楚死的那个晚上,春秋就已经到了天虞镇。那时穆楚的魂魄还没有散去,他强忍着骨肉分离的痛苦,茫然的站在山路之中。 春秋只当他是怕死,冷言相讽,穆楚却说“兄台不知,我有一心愿未了,须将这药送给一位姑娘。” 失去了骨头的支撑,穆楚甚至没办法抬手,春秋低下头,看见了落在自己脚边的药草。 师父说过,人有千万种烦恼,因为他们至死也不会放过自己。 春秋兴起,心说也罢,你总归要死,不如我助你的魂魄留到天明,天亮之前如何,看你的造化。 一个没了骨头的人,一寸寸的挪到春秋脚下拿了药草,又一寸寸的往城里爬去,皮肤以下的血肉被碎石乱草撕扯着,但他叫不出声来,他只想着我要把药送去,我要再见她一面。 春秋没有兴趣看下去,所以他不知道穆楚是如何穿过冰凉的石台,如何带着一张皮囊回到未央阁,薄薄的身躯穿门过户,放下药的那一刻,他想直起身子再看谢衣一眼,东方的第一缕光落了下来。 后来,春秋想去县衙翻翻卷宗,误入大牢,阴差阳错里救了谢衣一命。 要命的是,十六岁的春秋心里没有欢喜,他看不见那只妖,无形的敌人,只能放任它逃跑。 看着谢衣还有一口气,春秋用符咒封住了她的元神,也就是这个符咒,加快了谢衣伤口的愈合,后来甚至再次救了谢衣,并让春秋在中元节的晚上,成功从棺材里翻出了她。 春秋原想能趁敌不备,乘胜追击,但他不好意思说,自己居然在山林里迷路了。 在山上那么些年,脚下的土地不过巴掌大小,他如何知道东南西北都是什么方向。 为自己能顺着符咒找回原路,春秋窃喜不已,直在心里夸着自个儿聪明,直到他意识到,中元之夜,这妖的目标根本不是谢衣,或者说,远不止谢衣。 ------------ 第十八章 大局已定 活着的人们总是习惯性的揣测,死去的人在离开前到底在想些什么。 对于封城而言,从山崖坠落的那几秒,漫长到仿佛走完了一生,但他什么都没有想,他心里出奇的平静,安详的闭上双眼,却没有等来粉身碎骨的疼痛感,他睁开眼,发现自己站在凌冽的山风里。 御风而立的自然不会是他,他的身躯已在万丈山崖下碎成了烂泥,只有魂魄安稳的凝聚在春秋那一片血红的瞳孔里。 观借术,唯可以对鬼魂使用,凝鬼魂于眼瞳之中,借鬼魂之眼,观六合八荒,世间百态。 借着封城的双眼,春秋终于看见了这个所谓寄生于情爱的怪物,站在云海之边,她发丝轻缠,她裙裾飞扬,她有一张谢衣的脸。 是封城眼中,谢衣的脸。 “谢衣”不动声色的站在崖边,悲悯的眼神不似妖物,却像是普渡众生的神灵,她抬起头,看着春秋的身影如千斤坠下。 封城见春秋的一眼,是他这一生见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。 当他再次醒来,人们把春秋唤作封城,而他,只是个无人知晓,跌落山崖的旅人。 处理这样一个旅人的尸体,甚至用不了一个上午。 “人和妖的世界,原本就没有交点。”盛夏的正午,春秋惬意的坐在衙门后的树上乘凉,半躺在粗壮的枝杈上,就是睡在了蝉鸣的中央。 “就算偶然有交点,当妖死亡的时候,他在人间留下的一切因果也都会消失,所以落水可以是意外,穆楚可以是意外,连你这个人,也可以是意外。而我只要稍微动一点手脚,人们的记忆里的封捕头,就会是我这样的。” 说到这儿,春秋的话里甚至是有几分得意,“你相信不,连你生身父母的记忆里,我这张脸,才是你。” 他这话说得有些拗口,封城站在树下茫然的看着日光倾泻而下,无心和他做口舌之争,“无妨,反正他们也不在了。” “是嘛,”春秋淡然的侧过身子,“那巧得很,我父母也不在了”。 封城不知道他是怎么带着笑容说出这样的话来,在天虞镇这么多年,他虽没有认真想过报仇,但心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侥幸,想着只要活着也许就有希望,只要活着也就有拨云见日的一天,只要活着…… 但他现在死了,就好像人生盖棺定论,好像故事大局已定。 封城不说话,春秋就觉得这人无趣的很,不由深深叹了口气,“我原是为了收妖方便,才借你的魂魄一用,不过现在看来你好像不是很喜欢,不然我送你走?你去投胎转世,继续轮回,怎么样?” 封城还是不搭腔,他记得老人总说鬼魂是见不得阳光的,可现下他安稳的站在阳光里,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暖流是如何的穿过身体,仿佛依然鲜活。 周围的蝉鸣声停住了,春秋的掌心里渐渐凝聚起淡红色的光芒,突然间身后有人唤了一声“封捕头?” 手心垂下,两人皆是一样的回过头,封城下意识要抬腿,春秋却一跃而下稳稳的落在了谢衣的面前。 接过谢衣的食盒,春秋的动作熟练得仿佛理所应当。“你先去里面歇着吧,外面天热,我卸了刀再来。”封城看见他眼中漾开的笑意,像是一种挑衅。 谢衣应了一声转头就走,封城忽然有种悲凉,他想起昨晚月光下谢衣白皙的脖颈,他已知道那是妖物所化,可是当下,他只觉得那场景真实的让他悲凉。 从此这个世上再没人记得你活过,包括你爱过的那些人。 “对了,”谢衣突然回过身来,“你晚上记得早点回来,莫欺和我说,他晚上要带妹妹过来。” 春秋依然笑着回应,谢衣只觉得今天的封城似乎格外爱笑,可她并不知道为什么,她记得昨天一起去给穆楚上坟,封城好像说了什么,可她什么细节都记不清了。 看着谢衣离开的背影,春秋再回身去看躲在阴影里的封城,“别多想了”他越发觉得这个人没意思,明明心里难过,却强忍着不让他抓到痕迹,“你的时间到了。” 时间真的到了吗?他还答应了莫欺要叫他念书识字,答了应老张要教他游泳,他还有父母的案子没有弄清楚,他还有话要和谢衣说明白。 “我如果不走呢?”笃定的抬起头,像是在心里做了决心,封城问,“我可以不走吗?春秋道长。” 被一个比自己大了近十岁的人叫道长,春秋觉得哪里怪怪的,但他很开心终于从封城嘴里听到了一点真实的话语。 “可以啊,对我又没什么影响,不过你想清楚了,你要是留下来,那就是个半个妖,别人看不见摸不着,你就只能陪我说话,而且你会一直存在,等有一天也许这座山都没了,你还存在着,无聊吗?” “不会。”封城答,他觉得一切可能还没有那么糟糕,他已经一个人过了十三年,再多几十倍,几百倍又怎么样,“成交。” 故事似乎变得有趣了,只是看封城始终是心事重重,春秋就觉得压抑,“不然这样吧,既然是我擅自用了你的魂魄,你有什么心愿,我帮你完成一个怎么样?” 言多必失,这话总有道理,春秋只管着自己得意,就看着封城一挑眉,“当真?”心里咯噔了一下。 封城的嘴边漾起了一种成年人的狡黠,“你……钱够么?” ------------ 第十九章 祸根深种 七月末,正是暑热最盛的时候,小镇的空气里浮动着焦灼而躁动的味道,不知从哪家酒楼开始,封捕头一掷千金买下未央阁的消息开始疯狂传播。 那些用短短几天迅速占领天虞镇大街小巷的消息,五花八门,无奇不有。 有人说,封捕头的背景不一般,县老爷家里够厉害了吧,封捕头比他地位还高呢,那是宫里头出来的人。 又有人说,你们看封捕头在天虞镇十多年了一直不调任,那是因为天虞山上藏着宝贝,封捕头是奉了密令来镇守的。 还有人说,你们都别瞎扯了,我这最靠谱,这县老爷平日里就待封城不薄,两人又都不结亲,这准是有龙阳之好。 街头巷陌,绯短流长。 春秋顶了封城的位置,自然就得干他捕头的活,每每巡街,总能感觉到自个儿身上凝聚的诡异目光,幸好他是这个没心肝的,不然换了封城自己来,指定得是浑身的不自在。 合上最后的宗卷,那七月十五的坠崖案,就算是落下了最后一笔。 咬着笔杆翘着腿,春秋半瘫在椅子上,悠闲的让师爷把写好的卷宗给县老爷送去盖章入册,师爷愣了一秒,躬着身子问,“封捕头您不亲自去送吗?” 春秋心说奇了怪了,这不是你的活么我送个什么劲。还没开口怼,就听身后封城一声咳嗽,晃荡的腿下意识就收好了,端坐着说“我就不去了,等会还有事,麻烦师爷您了。” 师爷没得反驳,心里知道自己去是要被老爷唠叨的,眉头皱得恨不得夹死苍蝇。 到底多年的交情,封城还是默默的心疼了师爷两秒。春秋才不管,他只想着等会还要顶着太阳跑未央阁,可怜了自己十几年才养这么白的皮肤,晒黑了可怎么好。 春秋倒没心疼过买未央阁的钱,本来嘛,山上长大的,他从小到大就没觉得钱重要过,下山时师父给他随意抓了一把,他也没看多少,反正够用就是了。 春秋远远没有意识到,在这个世界上,绝大多数时候,有钱,是可以为所欲为的。 原以为封城买未央阁是为了谢衣,春秋觉得这个人情也不算大,但其实封城想把未央阁一锅端也不是一两天了,鬼知道这么多年,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,到底给他惹过多少麻烦。 封城的意思是,青楼改酒楼就好,动静不大,又方便四周。先前买楼有县老爷出面,顺利的很,后期春秋懒得动弹,就一直是谢衣在打点。 眼下收拾的七七八八,谢衣心软,仍想让先前的姐妹留在楼里,多少是有个吃饭的路子。春秋不管这些,他不过是帮封城了结个心愿。 在谢衣出狱那天,封城在未央阁的后院撞见过一个被欺负的姑娘,那天没能救下人来,一直是封城的心结。春秋说这还不简单,你等着,我现在就叫老妈子来问,那姑娘怎么样了。 结果那老妈子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装糊涂,模模糊糊想了半晌,才一拍大腿根,“哟,大人,您说的是杏儿吧,她死了啊。” 春秋一愣,就转头去瞥同样楞在一旁的封城,老妈子看春秋眼神一转,就以为是他怀疑自己,连连的摆手撇清“大人,这可跟我没关系,她是自个儿想不开上吊的,我还给了她两卷草皮下葬呢。” 一时的失算,送了姑娘一条性命,封城心里不是滋味。 那老妈子看春秋始终不作言语,想起城里最近的风言风语,生怕这他一生气,自己就陪着杏儿入土了,小心翼翼试探着问,“不然……我叫那天埋杏儿的两个人过来,带您去看看?” 比不得山上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坟地,出城不远自有一处乱葬岗子,附近有穷苦的,或是些奴隶下人,再有就是杏儿这样的青楼姑娘,死后拿草席一卷,最多再加层纸板厚的薄皮棺材,就扔到这儿来。 两个楼里的伙计带着春秋在坟头转了两三圈,却愣是没找到那天扔杏儿的地方,眼见着天色都快黑了,两个伙计也着急了,嘟囔着说不能啊,别是已经被野狗叼出来吃了吧。 要说其实也怪杏儿死的时间不好,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,两个伙计抬着人匆匆过来,看着差不多有个坑,挖个两铲子就扔下去了,哪里想得到今天还要再来找。 心里急,面上就躁,眼看着前头有只野狗跑过来,绕着脚边嗅了又嗅,伙计抬腿就踹。那野狗不比家狗,最是伶俐,拧腰一躲,伙计脚下一空,旁边有口露了半截在外头的棺材,那棺材盖就被他生生踹开了。 伙计“哎哟”一声弯腰去揉脚指头,正和棺材里的东西打了个照面,当即吓得又是“哎哟”一声蹦起来就往春秋身后躲“这这这……这不是宁老头吗?他怎么被人杀了啊?” ------------ 第二十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伙计口中的宁老头,此刻就面目狰狞的躺在棺材里,身下压了一具白骨,胸口插着一把精巧的匕首,张着嘴,浑圆的眼睛瞪得老大,死不瞑目。 春秋的眉毛就拧起来了,怎么姑娘没找着,还扯出桩是非来了,转头问伙计,“这人,你认识?” “认识认识,宁老头嘛,就住城门口的,我们常一块喝酒打牌,我说最近两人怎么老看不见人呢。” 这伙计平日里常帮青楼处理那些想不开的姑娘,跳楼的上吊的,割腕的喝药的,他能编出一套图谱来,原本胆子就大,先前不过是吓了个措手不及,眼下缓过神来,就扒着棺材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,“没错没错,是他!” 春秋也跟着探脑袋,就看见他胸口的匕首明晃晃的扎眼,想拔上来又嫌棺材里头脏,索性一抬袖子一念诀,那匕首就自个儿蹦出棺材到了手里。 伙计看呆了,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,春秋懒得理他们,侧了身让封城也瞧瞧。 这是一把上好的梅花匕,一尺二寸长,两端都有枪头,当中握手的地方是圆形的,有一月牙状的护手刃。 扎进宁老头胸口的这一端整个都没进去了,然而干涸的黑色血渍,却丝毫不影响它亮银的光泽,握手处镶着指甲盖大一块祖母绿的宝石,通体浑圆,触手生温。 这就不像江洋大盗用的物什,就连小偷小摸带在身上,都显得过于秀气。 封城听春秋“啧”了一声,以为他问自己怎么处理,就跟着提醒,“这东西不像寻常人家的,你差人去镇上几家大商户,问问可有丢东西的,如果没有,再问附近的泼皮癞子,看有没有人认得。” 封城的意思是,如果不是当地人家丢的,多半就是被哪个贼偷来销了赃,这种情况下,问贼头就对了。 他连着说了两三句,春秋也没个反应,倒是来来回回把那匕首翻看了几遍,“哎,封城,问你个事啊,”他咽了咽口水,压低了声音“这东西我喜欢,等案子破了,我能私吞吗?” 封城就想给他连人带刀摁进棺材里去。 原以为单凭一把匕首找人,无异于大海捞针,没想到还没到一个时辰,居然有信了。 提供线索的是附近的一个地痞,他说隔壁刘三跟他炫耀过这把匕首,说是从哪个富家千金闺房里摸出来的,他当时看那颗宝石看得仔细,确认了没错。 春秋不知道,但封城听到刘三这个名字第一反应就是头疼。 在当地人口中,有种叫做“钻地鼠”的营生,专刨死人堆里的东西发家,每到天擦黑,背上铲子,拎上麻袋,就去坟地里转,运气好能从死人身上捋下些个扳指项链,差一点的摸些好看的衣裳也能当钱,再不行就挑挑新鲜的供果,总归有一天的吃食。 做这个营生的,基本上都是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的光棍,凑巧,这刘三和宁老头,都做这行。 要说封城为什么头疼,天虞镇里的盗尸窃财案也不是一两起了,他早些年也盯过这些人,但做这行的,往往身上都有些工夫,要当真去抓,你守着上面的盗口,他就从下面挖了道走,真真是不负地鼠之名。 差人去抓刘三的时候,他正收拾了行头要出门干活,碰上春秋,就算他撞了霉运了。 封城是个守规矩的,没立罪名之前轻易不上刑,但春秋不管,我怎么省事怎么来。悠悠闲闲喝了大半盏茶,就听堂下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就跟伴奏似的,一轮不够再来一轮,哎,这茶怎么凉了再给我换一盏来啊。 封城铁青着脸问他都是从哪来学来的,春秋一抬眉理直气壮,书里那些个贪官不都这么干么,怎么,我学的不像? 封城冷着脸说知道是贪官你还学,春秋不理他,千金难买我乐意。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重罚之下当有真言,挨了三四轮的板子,那刘三真招了。 说是那天他照常去坟地,远远看见前面有什么东西透过着光,仔细一瞧,是一个姑娘手上戴的翡翠镯子,玲玲剔透,成色极好。 刘三眼都直了,但翡翠镯子不像平常的首饰物件,这是从小戴的,长到一定岁数和手腕差不多大,就摘不下来了,刘三拽着边试了好几次,愣是卡的死死的。 心里着急,把那镯子来回翻翻,心想不然我就把这手连着剁下来吧。 做这行买卖的,靠死人养活,心里狠,但毁尸的事到底是个忌讳,刘三想我跟姑娘打个招呼吧,拿灯笼一照,哎,他认得,就是未央阁的杏儿。 刘三打了三十多年的光棍,这一照突然起了邪念,棺材里不方便,抱了杏儿出来,迎面正好撞上宁老头了。 那宁老头平日出了名的嘴欠,天虞镇但凡常出门的,都跟他吵过架,刘三也不例外,冤家路窄,私仇在前,宁老头说哎呦,您这是从哪个坟堆刨出来的大宝贝啊,刘三一回头说关你什么事,你滚吧,就这么着,两人吵起来了。 刘三的腰间正别着那把匕首,吹嘘是从贵家千金闺房里拿的,实际也就是前两天挖到了一个好坟,此刻心一急,眼一红,抽出刀来当胸就是一下,血花当即就飞出来了。 宁老头不甘心,一双手直愣愣的要过来掐刘三,刘三就使着劲把刀往里顶,连顶出去好几步,就看旁边有一棺材露了大半截,手上一推,“我去你的吧。”就把宁老头扔进去了。 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气,这才想起来,对了,我抱的那姑娘呢,爬起身来,姑娘不见了。 ------------ 第二十一章 新的开始 对于封城而言,如今这副凡胎肉眼无法看见的身躯,也许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需要睡眠。 斜倚着阁楼的窗台,看朦胧的月色映着远方连绵的山脉,以前失眠的时候,封城总觉得这样的夜晚漫长到没有尽头,到如今完全不用睡了,反而觉得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,都变得有趣了。 楼下猝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,封城探出头去,看到老张焦急的身影。 春秋睡得香甜,十六七岁,本是睡起觉来谁都叫不醒的年纪,封城眼瞥到桌边的茶盏,突然起了恶作剧般的小心思。 试着集中精神,苍劲的指节上跳起了幽微的火光,明明灭灭跃动了好几下,火光里,眼看那茶盏颤颤巍巍自个儿往桌边挪动了起来,到了最后一下,猛然一晃飘了起来。 封城心头一动,不敢分神,就看那茶盏一路晃晃悠悠飞到床边,手上一抖,小半盏凉茶就泼春秋脸上了。 这点小把戏是封城闲着无聊自己琢磨出来的,这算是目前为止最成功的一次,不免心中窃喜。 春秋正梦见和妖魔鬼怪斗法呢,打的昏天黑地不分日夜,突然天降大雨,劈头盖脸这么一砸,“哎呦”一声抹着脸就坐起来了。 老张年轻,夜班排得多,一般来说,他这个点来找封城,多半没有好事,今天也不例外,说是前两天才抓着的刘三,在牢里死了。 也不知是怎么死的,晚饭时还好端端的,等巡夜的衙役上灯查点,就看他躺那儿没气了,外伤内伤都没有,总之是人没了。 这事要放封城身上,那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,春秋就不一样了,单是做那些上传下达的文书,就够他头疼脑热。 反正那刘三的面相看着就不像会有善报,迟早秋后问斩的人,早晚走都一样。 打着呵欠把一页页的文书归档,现在的春秋还预料不到,就这档子不痛不痒的小案子,会在以后惹来多大的麻烦。 日子在炽热的温度里不痛不痒的过着,到了八月十五,就是未央楼作为酒楼开张的日子。 阖家团圆的日子,未央楼里忙成了一片。掌管附近几个镇米粮生意的富商,城门口种地卖菜的大娘,热热闹闹来了有小半个镇子,讲究的还捎了开业的贺礼,碗碟算盘折扇画卷,都不是大件,但搬腾起来也要费些工夫。 老板娘谢衣忙得晕头转向,不消说,这些都是看了封捕头和县老爷的面子。 如今封捕头三个字,已经渐渐有了和县老爷并驱的架势。 凑热闹的事,春秋是有兴趣的,但架不住三番五次总有人来客套,就躲回了后厅的屋子。 中秋时节,一轮朗月清如白玉无瑕,嘴里叼着半个月饼,坐在窗沿上赏着月看楼下人来人往,春秋回过头去,封城仍坐在桌边翻着书卷,他越正襟危坐,春秋就想惹他,“喂,你不下去看看?今晚可都是冲着你来的啊。” 封城头都没抬,春秋接着逗他,“我看谢姑娘忙得很,你不去帮忙?” 封城更是不理他,翻了页书把头都撇过去了。 春秋跳下了窗台,随手取了桌边的书翻了两页,又把封城的书扒开到封页,刚见到书名脸上就是一阵嫌弃,“啧,我当什么好玩的呢,这书,我牙还没长齐就看完了。” 封城白了他一眼,终于忍不住搭了腔,“那可不,我要有你的术法,估计娘胎里就看完了。” 春秋听这话委屈大了,“我可没用术法,都是被我师父逼的。那老头子是真狠,当年他把一书库的书都撕了让我拼回去,幸好我聪明,不然那些纸估计就给我糊了棺材板了。” 春秋边说边抬手去拿封城桌边斟好的酒杯,封城眼疾手快,一把就给他拍了下去,沉着脸训他,“小孩子别喝酒。” 春秋更委屈了,还没反驳,一个轻盈盈的东西顺着月色从窗口钻了进来,它绕着封城的膝边转了两圈,一头扎进了书桌底下。 “什么东西?”封城皱起了眉。 春秋低头去看,就见着毛茸茸一条大尾巴,拿手一拽,那小东西身上吃痛,“嗷”的一声滚了出来。是只长着棕色长毛的小东西,许是被拽疼了,它猫起了身子就往春秋身上撞,恰好被抱了个满怀。 春秋觉得有趣,慢慢顺了两把毛,那小东西居然就真安静了。 “这是头猪?”封城一脸的不可置信。 “没见识了吧?”春秋撇着嘴,“这东西叫猾怀,它可比猪能吃多了,不过一般不往有人的地方跑,除非说,要起兵役了。” 光是听着兵役两个字,封城的脸色就变了,春秋倒是无所谓,“你是鬼我是道,人间的兵役又和我们犯不着,打就打呗,天下还不是打出来的。——哎,你抱抱它?” 然而第二天,春秋就悔得想把自己这句话吃下去。 北方的边境起了战事。 要说天虞镇,一不是军事重镇二不适合广积田粮,原本和打仗真扯不上太大干系,但因为此番朝廷的军粮走了天虞山一脉,附近的县衙都要抽调人手去护送军粮过境,捕头的名字,当然会在抽调的名单之内。 春秋一走,封城的日子就更无趣了,每天看着谢衣忙前忙后,就仿佛时间已经停止了变化。 直到那一天,红烛回来了。 ------------ 第二十二章 故地重游 红烛回来的那天,天虞镇下了今秋的第一场雾。 夏花还没有开败,只是花瓣已经淡了颜色,惨淡如同久远回忆里的光影片段。 衙门后的紫薇在雾气里伸展着,夜色中,繁密的枝丫像是鬼魅从地下深处探出的利爪,打更的守夜人备好了防寒的外披,被水汽浸润的青石板愈发的光滑,他们安静的聆听着每一寸由远及近的步伐。 清瘦的背影就这么拨开了轻雾,披着一件深红色的长衫,发髻高高盘起,水雾点在没有上妆的唇角,苍白而毫无生气。 她熟练的穿行在没有点灯的小巷里,没有迟疑,这是一条走过千百遍,早已烂熟于心的道路,她绕了很久,终于在小楼前停下。 楼里的灯已经熄了,红烛抬起头,楼前牌匾上烫金的字样完全被雾气抹煞了光泽,朦胧里依稀可以辨认出未央楼三个字。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,楼里守夜的伙计才刚刚躺下,冲着门口不耐烦的问了声“谁啊?” 没有人作答,只有一阵急过一阵的敲门声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愈发清晰。 伙计的心里泛起了嘀咕,一边埋怨一边翻身下床,脚下猝不及防被冰冷的地面激了一下,披上衣服又问,“到底谁啊?” 敲门声终于停住了,门外传来一个姑娘怯生生的声音,“是我。”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,红烛就站在门口,小小的烛光衬在她的眉眼上,身后是空荡到诡异的街道。 前厅没有掌灯,模糊的光影里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,收拾齐整的桌椅,四折的屏风,以及一方堆着杂物的柜台。 红烛的眼神显得有些迷茫,记忆里的画面在迅速交叠。 她想起左手边的楼梯下,曾有一个小小的隔间,那是单独用来惩罚不听话的姑娘的。 她想起楼里的婆子们会在每天熄灯后,挨个检查那些没有客人留宿的房间。 她想起后院厨房里的糕点,和后院深不见底的荷塘。 她的神情有些变了。 伙计重新掩好门,紧着外披问他,“姑娘是要住店吧?” 红烛没有回答,她听不见任何声音,双手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,眼神里的迷茫变成了深深的恐慌,随着一声尖叫,她径直冲进了后院,“咚”的一声跳进了荷塘。 平静的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,谢衣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来,未央楼的烛火依次亮起,伙计的惊呼声刺穿了薄雾,“快来人!有人落水了!” 红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 梦里她回到了人生的起点,她走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,在繁华的酒楼里讨饭,在转角的屋檐下留宿,她看不清那天给了他一碗面的好人,长着一张怎样的脸,她也听不清街头小贩的怒骂,都充斥着怎样的字眼。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,看见漫漫的山花开满群山遍野,看幕天席地的霜雪冰封万里。 她去过很多很多地方,她以为自己会这样走到迎接死亡。 光影里看到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,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,不知在说些什么。 她想起来了,今年镇上的收成不好,讨来的吃食已经压不下胃里的绞痛,于是她选中了一家繁忙的面点铺,当松软的馒头安抚着口腔里的不安,她被人抓了个正着。 她就是在这天被卖进未央楼的,那一年,她尚且不满十岁。她急切回过身,瞪大了眼睛想看清那张贩卖自己的眉眼,记忆却像隔着窗纱,任她飘飘荡荡,去往前方。 眼前的雾更重了,脚下的路渐渐隐没,模糊里她看见眼前的大门缓缓打开,牌匾上未央阁三个字闪着金光。 她站住了,门口晃出一个陌生的身影,那人笑意盈盈的揽着小小的竹筐,蒙在竹筐的白布下,是松香的糕点,是软糯的口粮。 那人冲她招了招手,红烛听见有人在叫自己,一声又一声,生生叫出了她的眼泪。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,攥紧了手里最后的半个馒头,冲进了炫目的金光里。 水声绵延。 ------------ 第二十三章 不夜城 红烛的来访,是未央楼的一个意外,原本谢衣几乎要忘却了这个人。 她比谢衣小一岁,却在未央阁倚红偎翠的世界里度过了大半个人生。 听闻她刚到未央阁的时候,甚至没有名字,这也不算稀奇,未央阁十三岁以下不挂牌的姑娘都会抹去名字,统一叫做丫头。 后来丫头侍奉某个姑娘沐浴更衣时,也不知是水烫着姑娘了还是怎么了,总之姑娘不顺心,抄起旁边的红烛对着她后背就烫了下去,从此右肩膀后头落了一块疤。 头回接客那天,老妈子说你既然身上有这么处不一样的,那以后就叫红烛吧,方便客人记得。 也许她算幸运,楼里十三岁以下的丫头是欺压的底层,最难成活,也就她能从小杂役开始,一点点长成后来名盛一时的红烛姑娘。 但谢衣没和红烛打过几次照面,谢衣入楼没多久,红烛就被一个过路的商客赎走了,走的那天,天虞镇晴空万里,她把在楼里用过的东西从身上悉数褪下,然后轻快的走了出去,没有回头。 过往在心底闪现,夜风凉了,谢衣起身去把窗户掩上,脚下的青砖排列出平整而又不规则图样,就像少年的回忆,杂乱而又不成文章。 被人从荷塘里救上来后,红烛一直没有醒。 封城就站在谢衣身后,望着床上这个昏睡的姑娘,他不知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。 在红烛的身上,封城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息,平静的不像人类,他觉得,他们是同类。 他本能的觉得,这个叫红烛的姑娘,根本就是一具可以呼吸的尸体。 红烛的梦境还在继续。 她梦见自己陷在一片巨大的水泽里,触目可及之处,长满了巨大而柔软的根须,它们从脚下无尽的黑暗里延伸上来,往头顶无际的天空蔓延而去。 红烛就被这样的根须,紧紧锁死了,她奋力的向上游去,但不论怎么努力,四周依然是不变的景致。 寒冷在不知不觉中侵袭而来,冰冷的湖水渗透了肌肤,无形的重力压迫着心脏。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结满了厚厚的冰块,那些冰块在等待一个时机,一个能够刺破内脏,穿透皮肤,把她彻底撕碎的时机。 脚下的黑洞渐渐凝聚成巨大的鬼脸,它缓缓的张开口,像恐吓,又像邀请。 红烛终于游累了,她不再挣扎,任由身体坠落,闭上眼的时候,她听见一声连着一声的坠水声在耳边响起,她不再害怕,她想,来吧,都来吧,让所有的人,都在这里死亡。 封城的预感开始应验,快得让人措手不及。 起先是那晚店里值班的伙计,然后是未央楼,最后是整个天虞镇。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夜晚游荡,他们没有意识,只是机械的重复着白天做过的事情,空洞的瞳孔里毫无生气。 整个城镇都笼罩在萎靡的气氛里,挑着担子进城的农夫,无精打采的行走在愈发空阔的街上,阳光软绵,他突然一头栽倒,进入了再也醒不过来的梦乡。 睡眠在疯狂榨取着每个人的精神,直到整个天虞镇,都变成一个醒不过来的不夜城。 封城担忧的站在城墙上,他看着迎面的两个行人悄无声息的撞在一起,他们各自踉跄了一下,却又毫无知觉的分离,带着衣襟上的尘土半梦半醒的走向远方。 封城不知道天虞镇到底在发生些什么,谢衣已经睡了三天了,他不知道自己的能力能维持她的魂魄留在身体里多久,如果春秋还不回来…… 繁密的丛林里,春秋已经盯着一块巨大的石板看了很久。 那是一块仿若天成的石板,覆着厚厚的青苔,带着些许的突兀嵌在一片低洼里。 “官爷?官爷!”身后的呼唤没能打断春秋的思绪,显然,他并不能意识到这个称呼是在叫他。 来人扯住了春秋的衣袖,试探着问,“官爷?您怎么了?” 春秋一下回了神,眼瞧着贴上来的脸,惊得往后缩了一步。 那人显然并不在意春秋的嫌恶,又跟着凑上来,“官爷,帮您打听过了,是往那边走没错。” “好,我知道,多谢。”春秋应了一声,行完礼要走,恍惚间一个念头闪过大脑,他回过身去,见那人还是远远的垂手站着,便喊着问他,“你知道……这块石板是怎么来的吗?” “官爷您怎么问这个,”那人诧异了一下,“这是我们族以前的祭台,荒废好久年了吧,您看现在这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么。” 明明回答的恭恭敬敬,春秋却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话语里警觉,“没事,我就随口一问。” 指尖一动,一抹金色的光芒不动声色的融进了石板里。 ------------ 第二十四章 归程 站在天虞镇的城墙上,春秋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站在天虞山峰顶的时候。 那时候师父告诉他,如果有一天,他能看透这些山脚下的云海,那么万里江山众生哀怒都无法再蒙蔽你的双眼。 他似懂非懂的俯下身去,连绵如山丘的烟云遮住了视线,长风拂起尚未束起的发缕,他觉得自己仿佛要凌云而去。 而现在,入夜的天虞镇笼在薄薄秋雾里,夜市的灯火绵延着伸向远方,人们穿行在大街小巷,披着单薄的衣衫,或行迹匆匆,或步履蹒跚。 等等,夜市?天虞镇什么时候有夜市了? 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想看清脚下城楼上的牌匾,春秋怀疑自己这个永远不认路的脑子,是不是又走错地方了。 看守城门的差役摸索着走上城墙,他点起虔诚的灯火,微弱的光线里,春秋看到了他垂落的瘦弱指尖和空洞的瞳眸。 守城人的动作停住了,他看着春秋错愕的神情,突然咧开嘴角,露出了无声的笑容。 金色的符文刹那间跃上了春秋的指尖,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,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 手一抖,金色的符文落在地面,他们跳跃着钻进了砖墙里头,眼看着刚刚还露着森森笑容的守城人又晃晃荡荡的下了城楼,春秋回过身,翻了封城一个白眼。 原想着终于可以回来痛痛快快吃个果盘洗个澡,睡上一觉自然醒,等舒服够了再去衙门口报道,但脚下那满城的行尸走肉,热闹的跟阴曹地府的大街似的,显然春秋的如意算盘是泡汤了。 边听封城讲着来龙去脉,边往未央楼走。 “所以你的意思是,那个叫的红烛的,和你一样,只有魂魄,没有实体?”躲过迎面撞来的商贩,春秋顺手从他的担子里抓把吃食。 “这不可能啊,”嘴里的花生没咽下去,春秋的声音含糊不清,却在寂静到诡异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哪儿那么多东边的西边的仙家的佛家的,闲着无聊普度众生玩吗?何况你看看这是普度众生吗?这分明是给我捅娄子啊。” 封城鄙夷的瞥了春秋一眼,继续说了下去。“前几年未央阁有一个叫红烛的,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扔在楼后的荷花池里泡了三天。我记得那时候是十二月,刚下完雪,池面上还结了一层薄冰。” “恩?你们衙门这么闲吗?连这种事你也能记得这么清楚?” “那是因为她跑出来的时候是半夜,城门已经关了,她趁守城人不注意偷了城门的钥匙,后来那案子闹得还挺大。” “那最后呢?” “最后就被送回去了啊。”说到这儿,封城有些不忍,“那个案子是我办的,拿人的时候她高烧不退,整个人都快神志不清了。青楼的买卖都是签的死契约,官家管不了太多,最后就私了了。” “所以你说的这个红烛,应该是死了?——哎呦,等等,你等会。”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下摆,春秋低下头,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,抱住了春秋的腿张口就来咬。 随手画了个符咒往那孩子的额头一拍,那孩子就流着口水转过身去了,春秋看着他乖乖巧巧的样子心里就乐。 春秋是胸有成竹,封城的心里已经愁的不行了,急着问他,“你到底有法子没有?” “当然有啊”,把最后一捧花生丢在嘴里,未央楼的牌匾就在眼前,敞开的大门像是一个盛情的邀请,春秋毫不客气的踏了进去,“等我睡一觉,就有了”。 ------------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雾散 周遭的水流像是停止了涌动,水波漾起的光泽里,红烛看清了那些巨大的根须,她甚至看清了根须上细细小小的绒毛,在随着波纹柔和的触感平缓的呼吸。 在已然凝固的时光里,红烛看到越来越多的身影。 她看到一张小小的,胖乎乎的脸颊,他的双眼紧闭着,红烛却好像能看到那双眼帘后神采奕奕的瞳孔,她想起来了,就是这张脸,在风雨交加的天气里,给过她一碗热腾腾的汤面。 那是她生命里少有的温暖。 似乎有什么东西回流到了红烛的身体里,她感觉到冻僵的身躯逐渐恢复了意识,她尝试着挥舞双臂,好让自己靠近那张脸。 突然她停住了,那张小小的脸变成一方纸笺,上面的字体她很熟悉,那是她每天都在服用的药方,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,她已经吃了将近两年。 大夫说她体质虚寒,又曾受过冷气侵袭腹内寒气淤积,如果想要生育,必须经过长年累月的调理,也许才有希望。 缓缓的蜷起身,红烛抱住自己的膝盖,她想着,好冷啊。 像是听懂了她的心声,一双巨大的眼睛从湖底的黑暗里睁开,漆黑的瞳孔里红烛看到了自己的身影,她从没有这样仔细的端详过自己,每一寸发梢都显得那么清晰。 她看到了废墟里丈夫撕裂的身躯,看到了达达的铁蹄由远及近,看到自己颤抖的身躯在马蹄下绽放出妖艳的血迹。 她是死了,死在兵荒马乱的故事里。 快要溺水的人如何才能哭出眼泪,但红烛清楚的感觉到有温暖的东西从眼眶里冲了出来,湖底的火焰越来越近,而她眼角的温暖像是流遍了全身,她什么都懂了,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下游去,在满眼的火光里,消失殆尽。 最后,她说,谢谢。 漠然的瞳孔里只剩下炽热的火焰还在疯狂的燃烧,烧毁了巨大的黑色根须,烧尽了冰寒的水泽,直烧到天地之间又归于虚无,消失的灵魂也终于归为平静。 沉重的眼帘逐渐合上,却又在猝然间睁开,几乎是在刹那之间,乾坤倒转,星辰骤变。 翻转的密林深处盘坐着静谧的少女,她低垂着头颅,双眼被层层的密叶遮盖,微透的皮肤上看不到光线照耀的痕迹,她就这么静静的坐着,像是等待了千万年。 错落的藤萝蔓延上膝盖,连绵的水珠开始滴落,少女惊醒般仓皇的抬起头,修长的脖颈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,直直的穿透了凝视着少女的瞳孔。 梦境在这一瞬间被骤然击碎。 这是春秋第一次在天虞镇看到日出。 天色尚且晦暗,微凉的晨风掠过屋顶的瓦檐,春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屋顶躺下,脚下院落里奇崛的枯石就像是沉睡的奇兽。 春秋刚处理完红烛的尸首,在他被驱逐出梦境的那一刻,红烛那张素净却姣好的面容迅速的干瘪了下去。——她已经死了很久了。 深深的打了个哈欠,春秋半眯起眼睛,感受着眼前的景物慢慢从清晰变到模糊。 封城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,春秋懒得回头,只从鼻子懒懒的哼了两声“你放心吧,都没事了,他们一会就醒了。” 封城顺势在春秋身旁坐下,黎明时分的鸟鸣显得格外透彻,他问,“那个红烛,她到底是什么?” “梦魇而已。”春秋闭上眼睛,呼吸平缓一如和煦的晨风,封城甚至以为他快要睡过去“骤然死去的灵魂无所归依,于是借助千万怨灵的力量催生出了魇。” 封城若有所思,“所以她是和我一样的?” “不不不”生怕封城产生误解,春秋连连解释,“梦魇的力量是由恐惧和怨恨造成的,他能不断提醒人们关于内心深处的痛苦,然后在睡梦里不断的重复,直到使人永远的陷入过往和绝境。” “那如果我的心里也有怨恨呢?” 春秋觉得今天的封城有些奇怪,他不知道是不是红烛让封城想到了什么,睁开眼歪过头,他郑重的看着封城,“不一样,我进过红烛的梦境,她是死在战争里的,所以她的身体里有成千上万的怨灵,从魇诞生的时候,她就已经没有自我的灵魂了。” 封城没有再答话,春秋不知道这样的解释他能不能听懂,沉默让屋顶的气氛陷入了僵直。 春秋重新闭上眼睛,“封城,我师父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,它说世间有了生死,就有了魔障,人有了七情六欲,就有了心魔。”他顿了一下,“我不希望你变成魔。” 春秋这句话说得很轻,却像在封城心口炸了一下。 东方的天色已经透出亮光,翻卷的云层露出渐变的色彩,有一种随时等待爆发的力量,躁动的躲在地平线下。 “走吧”春秋站起身,活动着僵硬的身体,“我请你去吃早饭。” 直到日落西山,谢衣依然没有醒来。 ------------ 第二十六章 陷入死局 “谢姑娘确有脾胃虚寒,气血不畅之症,都不是什么大病,调理些时日就好,至于这昏迷不醒的情况……姑娘的脑部没有碰撞的外伤,身上也没有高烧之类的症状,依老身的能力,确实查不出原因。” 送走了天虞镇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,谢衣的昏迷就像是彻底陷入了死局。 “不行,我要再试一次。”金色的符文在指尖旋出温暖的光圈,春秋偏不信邪。 温暖光圈幻化的柔软触角,在房间里低低的盘旋了两圈,“啪”的一声隐没不见。 这个场景,封城今晚已经数不清见了第几遍,耐下性子劝春秋:“没事,不然我们再换换其他方法子?” “不是,”从低矮的床榻上一跃而下,春秋有些急躁,他想和封城解释,脑子转了一圈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,面上就显得更急了,“她的意识根本不在身体里面,我什么都找不到。” “意识不在身体里,”封城皱了皱眉,“什么意思?” “人的意识寄存在灵魂深处,进入意识空间,我就可以读取一个人的记忆和思维,知道他的渴望或者恐惧,从而引导他走出虚幻的梦境,就像之前的红烛一样。”怕封城理解不透,春秋又从指间擦出一团光火,“来,我带你看。” 不同于之前的金色符文,这是一抹淡紫色的小小光环,小小的,怯懦的,仿佛随时都会熄灭。 它颤抖了一下,像懵懂的幼兔抖动着耳朵,然后蹭的一下跳脱了春秋的掌心。 小小的光环似是受到了鼓舞,它在瞬息之间变成了笼罩着谢衣的巨大光晕。 透过柔和的光晕,封城看到谢衣的模样变了,变成了一只长着深灰色绒毛的动物,它盘着自己长长的大尾巴,脑袋缩在绒毛的深处,沉沉的睡着。 封城愣住了,他问,“这是什么?” “灵魂啊”,春秋回答的理所当然,“每个人的灵魂都不一样,有人的灵魂长着坚硬的外壳,有人的灵魂像是一只无害的幼雏,这是谢衣的灵魂,你看到了,它完全封闭了自我,我根本进不去。” 长袖一拂,柔和的光晕散去,封城眼中的谢衣,就恢复了原状。 只听过百兽成精能化作人形,却不想人的内心深处却也是百兽的模样。 封城一时有些失神,就听春秋在一旁犹犹豫豫的问,“其实……还有个法子,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。” 封城眉头一皱,怎么是我愿不愿意? “彼此相熟的动物之间总是可以找到对方的气息,人也一样,我找不到找到谢衣的意识,但我也许可以找到谢衣意识的一点残存,从你的记忆里。” 封城越听越玄乎,懒得去梳理,到这个份上了哪有空瞻前顾后,一转身在桌边坐下了,“那来吧,需要我做什么么?” 话音刚落,就觉得眼前金光一现,猝然放大的瞳孔在瞬间失去了焦点,抬在在半空的手径直的垂了下去。 每个人或许都有一些封存的记忆,所谓封存,就是它不痛不痒的堆积在那里,你不去碰不是因为还留有感觉,而是因为连自己都知道,它们根本不适合生长在阳光里。 有事情对于封城而言,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触及,而现在,春秋就沿着那些晦暗的轨迹,慢慢的追溯着曾经。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,孱弱的老马无力踩踏着脚下的碎石,年幼的孩童撩开破败的车帘,惊喜的发现天空中落满了银灰色的棉絮,他伸出手去,看着晶莹的霜花在手心绽放出六角的花形,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雪,他向马车里已经病到无法起身的老人挥了挥手,他说,“爹,你快看!” 老人嘴角扯出的笑意勉强的像窗外的风景,他看着幼童拉住缰绳跳下车去,浑浊的眼珠一样堆满了霜雪。 雪在顷刻间就下大了,幼童在披了薄霜的碎石间奔跑,他感觉着细碎的触感顺着脖颈钻进了衣襟,他很久都没有笑的这么开心了,他跑跳着,直到回过头去,才发现空荡荡的平原里只剩了自己。 那些封城贫瘠记忆里的光辉,春秋目不斜视的路过他们,匆匆忙忙往记忆的末梢跑去。 天虞山的崖边,长发拂起发缕,山林寂静无眠。 春秋看到了山崖那端的谢衣,松散的发髻缠着桃木的簪棍,她仿佛也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春秋,她转过身来,露出盈盈的笑容,似乎在说,你终于来了。 下一秒,谢衣小小的身躯坠入了无尽的云海。 一轮朗月像是生生的嵌入了山壁,春秋愣住了,那晚封城见到的分明是取人性命的妖怪,怎么而今又变成了真正的谢衣?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,春秋不知道,他急切的跟着跃下山崖,一低头就看到山崖下一双巨大的陌生瞳眸,正茫然的盯着自己。 春秋就觉得心口一疼,一股甜腥味涌上喉咙口,他被狠狠的摔出了封城的梦境。 ------------ 第二十七章 重复的梦 像一个沉睡了很久的秘密。 深远的密林阻隔了遥远的记忆,密密麻麻的枝叶全然透不进光线。 春秋看见了凋敝的祭台,地面的石块已经碎裂,上面依稀凝固着模糊的黑色纹样,烛台也已坍塌,细细密密爬满了斑驳的锈迹。 他看到了石板上雕刻的古老图腾,张牙舞爪,分辨不出最初的形状,只有巨大的人面龙身石像还在傲然挺立着,孤独的漠视着被神灵抛弃的土壤。 碧色的藤萝蔓延,遮住了少女蜷缩的瘦弱身躯。 灵巧的长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,腥红的双眼透露着凛然的寒光,摇晃着爬上少女裸露的小臂。 也许是那青色的长虫过于冰冷,也许是被尖锐的蛇鳞刺痛了皮肤,少女轻轻的颤抖起来,她眼前蒙着一方红巾,看不出神情,只有自然张合的嘴唇,努力想要发出破碎的音节。 冷血的毒物也觉察到了变动,它唰的昂起三角形的头颅,纤细的蛇信子撩拨着空气里的不安。 深邃的密林仍是毫不透风,枝叶之间却开始有了细微的摩擦声。 少女的身躯越发蜷缩得厉害,她像是要把自己狠狠的揉作一团,她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,就像一个纯净的透明容器。 从修长的脖颈开始,细密的血珠不断渗透而出,它们浸润着少女身下的石板,像一场无声的洗礼。 树叶间的摩擦终于变成了不可遏制的颤抖,连交织的藤蔓似乎都有了意识,它们疯狂的退让着,逃避着每一滴溅落的血渍。 感觉到威胁的长蛇绷直了身子,腥红的血口正对着少女脖间的动脉。 刹那之间,寒光闪过,扭曲的符文在鲜血中绽放出耀目的光芒,少女突然展开的身体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,那被拨开的蛇身在空中碎成了残破的几段,直直的摔在了巨大的神像上。 所有的枝叶都在刹那间褪色衰败,积成厚厚的尘埃。 艰难站立的少女张大了嘴却唤不出任何声响,满身的符文仿佛烈狱里的业火,就在她身后,石像上细密的龙纹里,渗出了浓稠的血液。 她站在天地的尘埃间。 不知过了多久,少女重新跌坐回石块上,她身上的业火已经平熄,密密的符文退了回去,只留下手臂上小小的一片,刺目的清晰。 少女的胸口剧烈起伏着,却听不见喘息,地面的血渍迅速的干涸,堆积的灰尘倒退回最初的模样,坍塌的烛台依旧布满锈迹,碧色的藤蔓依旧肆无忌惮,少女,又蜷回了小小的一团。 碎裂的蛇身也恢复了原样,它似乎完全不记得突如其来的死亡,它抬起头颅,吐出纤长的蛇信子,然后左右摇摆着,攀附上少女柔软的小臂。 少女没有了动静,她像是陷入了沉睡,青蛇也开始倦怠,它把长长的尾巴盘起来,睡在了少女冰凉的怀抱里。 天地之间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般寂静。 春秋睁开眼,这是他回天虞镇后第三次梦见这个场景。 春秋自幼习道,是除掉了业障根果的人,这么频繁而重复的梦境,对他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。 昏暗的房间没有点灯,他盘坐起身,听着楼外隐隐传来的打更声,不偏不倚刚过了四更天,心下一惊,他居然已经休息这么久了。 从山顶一跃而下的谢衣,屡屡将他驱逐出意识的力量,和梦境里那个奇异的少女,在春秋的心头凝结成一大团的疑问。 窗沿边“哒哒哒”三声叩响,春秋轻巧的跃下了床榻。 打开窗户,外面钻进来一只小巧的纸鹤,拍着翅膀绕着房间转了两圈,稳稳的落在了手边的桌沿上,这是师姐青绛传来的回信。 拈起指尖占了两个诀,那小小的纸鹤又拍着翅膀蹦跶了起来,还没到飞封城的掌心呢,却突然“啪”的一声拖着翅膀掉到了地上。 春秋愣住了,他迟疑的看着纸鹤怔了两三秒,忽然回到床边定身坐下,屏气凝神,他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。 从被驱逐出封城意识的时候,他就应该注意到的,那些支撑他术法的精神力量在迅速的流失,他明明已经休息了好几个时辰,但现在的他,甚至不能使出一个完整的术法。 有什么东西在吸取着他的能量,但他毫不知情,甚至不知道是为什么。 一闪而过的惊惶,春秋安慰自己应该是错觉,毕竟作为一个修道十几年的少年,他最大的优势,应该是年轻人那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旺盛精力。 探下床,重新拾起掉落的纸鹤,这次不敢大意,他仔细的拨亮了烛火,然后把那纸做的仙鹤投进了火光,随着一声清脆的鸟鸣,温暖的火光里跃出了师姐清秀的字迹。 令春秋失望的是,仅凭他三言两语的描述,师姐也无法解读谢衣昏迷的原因,但在信件的最后,附上了一些凌乱的资料,那还是春秋在护送军粮时向师姐讨要的,一些关于天虞山脉众山神的记载。 ------------ 第二十八章 上古恩仇 混沌之初,昼夜既分,万物应道而生,道之所行,即生神灵,然而神灵也并非万古不化之身,死后的神灵,会化作一种名叫奢比尸的怪物。 不同于先前依附着天地大道,奢比尸的存在需要依靠执念的力量,于是他们有的吸收亡魂之怨成为了山精野怪,有的匿身于明玩珍宝成为了一器之魂,更多的是选择了寄身于庙宇或者祭坛,信仰的庇佑会给予他们强大的力量,甚至超过作为神灵的时候。 天虞山一脉,丘陵众多,复杂的地形孕育了众多的部落,不同的部落拥有的不同的信仰,不同的信仰养育了不同的奢比尸。 当人们向祭台呈上精致的谷粮和新鲜的牲畜,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期许和虔诚,他们把头颅深深的埋下,所以他们永远都看不到,在或细腻或粗糙的雕像之后,存着一双和他们一样,写满求生欲的眼睛。 赤黎族,曾经是天虞山最大的族群,他们信奉着天虞山上,那人面龙身的山神。 族落的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祭台,千百年来,他们始终相信,正是年复一年的供奉,才让山神护佑赤黎万世而昌。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,在祭台那座巨大的人面龙身像里,藏着一只远古的奢比尸。 天神貮负,是上古的战神,由千万将士的魂魄滋养孕育,性情狂躁,喜好杀戮。 貮负的手下危,由一方战旗所化,掌管四方军令的传达,他心生邪念,妄取取代貮负的地位。 在一场胜利的庆典上,危精心准备了调配好的毒药,不料下毒之际被烛龙之子桠榆撞破,情急之下,危的心中酝酿出了离间之计。 在危的挑唆下,貮负杀死了无辜的桠榆。 怨灵难平,上神降罚,将貮负与危共同镇压在南海之下,令其二人每日互相残杀,直至血肉分离方可停止,而等到夜幕降临,他们的身体就会恢复如初,等待着又一天的重复。 思子心切的烛龙日夜啼哭不止,它原本掌管着日月星辰的交替,烛龙心神不宁,则昼夜不再更换,星辰不再流转,人间异象叠生。 为了防止引出更大的祸端,由上神作主,复还了桠榆生命。 消息传到南海,贼心不死的危再次欺骗了貮负,二人联手逃过了刑神的法眼,将刚刚复活的桠榆推下了弱水。 昆仑之北生弱水,草芥不可浮,坠之则心神尽失。 坠入弱水的桠榆,龙身化为了猫形,性情也不再善良,而是残忍好杀,以人为食,它最终为后羿所捕,上神怜惜,将其逐出神位,永世困于大荒的洪流之中。 因为一再试探上神的威严,危被打散了元神,从此只能以残破的游魂形式,飘荡于天地之间,而貮负被绞杀,成为了奢比尸。 没有人知道,成为奢比尸的貮负就藏匿在赤黎族的祭台里,直到有一天,浑浑噩噩寻找自己散落魂魄的危,经过了天虞山脉。 据记载,贰负与危,赤黎一战,风云变色,三日不见天明,鸟兽行人皆不可入内,三日后,山体崩塌,赤黎一族被埋山中,祭台亦不可再寻,两位曾经的天神,许是同归于尽,从此再无下落。 貮负与危这种远到几百辈子前的恩怨情仇,春秋其实兴趣并不大,他更好奇赤黎族。 那天的密林,在结着厚厚青苔的石板旁边,指路的老伯说,他是赤黎族的后裔。 那场山崩导致的灭顶之灾后,幸存的族人在遗址附近另结了营寨,那片密林就是原本赤黎族祭台的位置,虽说具体地点已不可探寻,但年年岁岁,依旧有人前去祭拜。 说来也怪,山崩后的数年里,附近的一片都是乱石凌立,寸草不生,畏惧神灵降怒的族人不敢懈怠,在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之后,草木重生,长势竟比先前更快。 时至今日,赤黎族的后裔依然相信神灵力量的存在,他们相信正是先祖无意的冒犯才引来了天灾,而那片树林,就是他们朝圣的天坛。 老伯的话春秋也就当个故事,他才不相信神会管人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,但他仍然在那里留下了符印,他总是隐隐约约觉得,那块石板下,确实有什么东西。 合上师姐的书信,春秋还是觉得茫然,他原想找到一些关于青石板的消息,没想到师姐给了它一篇完完整整的故事,却愣是跟青石板没有半点关系。 难道说貮负和危没死,而且两人还在下面掐着架?春秋想着,自己也觉得好笑,且不说一块青石板哪能困得住两个上古的奢比尸,就算他两没死,也早该被过路的神仙收了炼丹去了。 春秋自个琢磨的开心,没留神封城是什么时候进来的,封城不用走门,也就没有动静,所以当春秋傻笑着抬起头,却看到面前神色凝重的黑影时,着实被吓了一跳。 封城看他笑得诡异,皱着眉问他,“你没事吧?” 春秋摇摇头,手一扬将那浅浅的信纸烧成灰烬,反问道,“谢衣呢?她怎么样了?” “还是没醒,我刚刚去厨房……春秋?春秋?” 一句话还没说完,就见春秋面色一凝,又是“哇”的一声吐出了大口的鲜血。 所有的变故都是在刹那之间,春秋的耳朵里听不见声音,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在视线里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,冰冷的触感蔓延上膝盖,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盘膝坐起,紧咬的牙关渗出甜腻的鲜血。 就在他感觉心脏快要爆裂开来的瞬间,他终于用尽最后的力气喝出了一声“破”,瞳孔里看到自己留在密林的符印,已经燃成了灰烬。 他确信了,石板下真的有东西,而且是一个,足以吸纳他所有精神力的,可怕的东西。 封城还没反应过来,春秋已经窜出了窗口,他必须去把那个东西带回来,否则天虞山,后患无穷。 ------------ 第二十九章 初见 安静的密林透不进月光,隐藏在青石板下的巨大深渊,就像野兽蠢蠢欲动的齿牙。 春秋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,没入黑暗的瞬间,他擦出了一个响指,幽蓝的火光倏地从指间窜出,照亮了前方断裂的碎石。 深渊远比想象的庞大,渺小的火光孱弱的如同瘦小的萤火,春秋吃力的辨别着周围的一切,断断续续的画面在脑海里缓慢的组合。 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,他俯下身,那是一支经腐朽到已经发不出声响的青铜烛台。 把火光引上烛台,周围的光景在眼前展开,环顾四周,春秋看到前方不远的藤蔓里,还缠着更多破败的烛台,他走了过去。 扒开藤蔓的时候手边碰到了一个滑腻冰凉的东西,春秋本能的想缩回手,但已经来不及了,尖锐的疼痛在瞬间就刺穿了手腕,温热的血液顺着长蛇的毒液滴落在地面。 青色的长蛇死死咬住了春秋的手腕,他掐住冰凉的蛇头试图让那小东西松口,倔强的长虫却仿佛和他较上了劲,春秋无法,只得心下一狠,手上用力,青翠欲滴的蛇身就被猛然间甩脱了出去。 那青蛇被砸落在零碎的石块间,疼痛似乎让它有些眩晕,迷茫的扭动了两下细长的身躯,它迅速钻回了碧色的藤萝里。 春秋没有看清那到底是什么蛇,他的大脑做不出任何反应,双膝一软已经跪坐在地。 黏腻的血液滴落在石板上,地面上纠缠不清的图纹在身下蔓延,春秋突然意识到,这里就是那个一再出现在他梦里的地方。 蛇毒已经开始蔓延,他试图勒紧手腕以上的地方,然而手上没有力气,他只能听见自己清晰而强烈的心跳声,在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,剧烈的喘息回荡在空旷的深渊,他努力的想坐起身来调整呼吸,软绵的身体却已全完不受掌控。 眼前的烛火开始变得模糊,不知是不是错卷,他隐隐听见了头顶传来模糊的人声,他长大了嘴想要呼救,下一秒,冰冷的双手就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。 春秋看到了残破裙裾下赤裸的双足,苍白的皮肤上勾画着奇异的纹路,他想抬头确认那张脸,诡异的平静却已经开始在全身蔓延。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,在意识消散的那一刻,心脏彻底停止了跳跃,他死了。 我们习惯了史书的记载,那些工整而严谨的字迹里描画着山河湖海的变迁,我们也习惯了口口相传的传奇,那些众说纷纭的版本里隐藏了太多的魑魅魍魉神魔妖佛。 但我们无法找到一种文字或语言,他能清晰的记述每一次的相遇离别,那些时候没有星辰流转没有山呼海啸,甚至没有人来人往花好月圆,那时候仅仅是我抬起了头,而你,就站在逆行的时光里。 那个时候,甚至连你我都没有察觉。 没有了生命体征的春秋仰卧在少女盘起的膝盖上。 少女的眼前蒙着一块红色的方巾,她什么都看不见,她只能用柔软的指尖一寸寸抚摸着春秋的眉眼,摸到他微微隆起的锁骨,摸到他手腕上已经结成深褐色血痂的伤口,摸到他身边掉落的烛台。 利落的指尖突然翻转,烛台的利口狠狠的扎进了自己的手腕,她扎的很深,甚至用力的旋转着烛台,好让血肉分离的更加彻底。 鲜血滴落在春秋的锁骨和前襟上,少女慌忙的拔出烛台,她摸索着把手腕凑到春秋的唇边,然而就在烛台离开皮肤的刹那间,她的伤口开始迅速的愈合,顷刻之间,恢复如初。 抚摸着自己光洁的手腕,少女有些懊恼,它又一次拿起烛台扎了进去,这一次,她大口吮吸着伤口的边缘。 没有更多的时间,少女柔软的双唇贴合上了春秋紧闭的唇齿,锈噬的气息混合着血液的腥甜,它们从春秋的唇边落下来,滑过修长的脖颈,滑过清晰的锁骨,滑过平坦的胸腔,在那里,有一颗刚刚停止跳跃的东西,忽然间,惊醒了。 ------------ 第三十章 丢失的影子 醒来的时候,春秋依然躺在那个巨大的深渊里,安静的少女跪坐他的面前,纤细的手腕上盘着刚刚咬伤他的罪魁祸首,青色的头颅高昂着,眸子里透出冷漠的寒意。 春秋的蛇毒已经解了,大脑却仍是昏昏沉沉的,他勉强支撑着想坐起身,蒙着双眼的少女却像是能看到他的动作,她抬手摁住春秋的肩膀,然后突然一把掐住了蛇头。 小小的蛇身上吃痛,猛然张开了蛇口,在尖锐的蛇牙下,细密的血珠立马顺着少女的手掌落了下来。 一切发生的很快,春秋甚至没来得及反应,就看见少女伸过来的手掌,转瞬间由鲜血淋漓变成了光滑平整。 春秋愣住了,他没有明白少女这个动作的意思,只是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,这才注意到,自己的伤口也不见了。 “你……你是神?”一句话问出口,春秋自己都觉得可笑。 很奇怪,他最初感应到那股巨大的破坏力不见了,在这个深坑里,只有一种柔和的,仿佛初生的气息在萦绕。 果不其然少女摇了摇头,春秋正要继续问些什么,头顶却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,随即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,像是有什么人在逐渐靠近。 少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在别人的地盘,春秋乖巧的闭上了嘴,四周重又安静下来,天色已经半亮,他下来时并没有把整个石板重新覆盖上,借着落下的半白日光,他看清了少女淡如清水的唇色。 少女的衣裙已经破旧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裸露的锁骨暴露在空气里,春秋好奇的歪过头去,他仔细研究着少女眼前的红巾,试探着,想知道少女是不是真的看不见。 一直看到少女的耳后,春秋找到了红巾的端口,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符文,形状古怪,不像平日见到的那些。 春秋的好奇心更重了,他默默的在心底起诀,那小小的符文竟果真像受到了感应般闪动了一下。春秋心里一动,指节一勾,那一端红巾居然毫无阻碍的落了下去,飘飘然落在他的掌心。 两人皆是一般的愣住了,少女缓缓睁开了双眼,她的眸子里透着些许跃动的鲜红,春秋看到了里面深深的讶异,随即是掩饰不住的欢欣。 头顶的声音渐渐远去,少女惊奇的看着自己的身躯,她低下头,用手指在灰尘里写下了“谢谢”。 字体扭曲,竟是上古的文字。 “走吧,”眼见着深渊一点点明亮起来,春秋知道天色已经快大亮了,“我带你出去。” 没有拒绝,少女乖顺的站起身,春秋揽过她的腰身,轻巧到似乎没有重量,身形一跃,眼前的阳光正是明媚。 “所以……你就把她带回来了?”封城神情复杂的看着风尘仆仆的春秋,他身后跟着那个估约十六七岁的少女,残破的衣裙在寒意初显的年月里显得更加褴褛,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面容。 “差不多吧”前因后果解释起来太麻烦,春秋也不知道该怎么简洁的把一切说明白。“她不会说话,我是在赤黎族祭台找到她的,就暂时叫她赤黎吧。” 显然这个被叫做赤黎的少女,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无比的好奇,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房间里种种陈设,慢慢走到了床边。 床榻上谢衣依旧睡得毫无知觉的,赤黎盯着她看了半晌,突然觉得哪里有些古怪。 她想了想,眼瞧床边的烛火还剩了最后半截没有熄灭,抬手拿了过来,衬着烛火细细的查看。 看着她揽过谢衣的肩膀,虽是白天,仍然能感觉到跃动的烛火照亮着两人瘦削侧脸,封城和春秋停住了。 奇怪的念头刺穿了赤黎的脑海,她回身招呼着春秋,杂乱的手语却让春秋和封城都一片迷茫。 赤黎一把拉过春秋的手,掌心一笔一画的酥痒让春秋有些难熬,他忍不住想挣脱出来,却在突然间明白了赤黎的意思。 她写的是“影子”,灵光乍现,如果说谢衣的昏迷,早期是因为梦魇的困扰,而现在,只是因为她的影子,带着许许多多零散的记忆,不知去了哪里。 缺失了记忆的灵魂生了病,它需要无尽的睡眠修复自己。 春秋想起在封城最后的记忆里,轻盈的谢衣如同一张薄纸坠入了山崖,那个他一直觉得错乱的地方,不是梦境乱了,是在他施展术法修改谢衣记忆的时刻,相对于身体的顺从,影子做出了巨大的反抗,甚至不惜离开身体,跟随着封城跳落山崖。 在谢衣孤独的梦境里。 她已经在这片山崖下走了很久很久,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困在这里,四周是蒙蒙的白雾,她在迷蒙里一天天的行走着,没有开始,也没有结束。 但也不是完全的孤寂,她有一管小小的尺八,每当她试着吹起,低低的乐声从唇齿之间流出,她就会看到光影里的京都,看到满城花灯照亮了河流,看到一双清冷如莲的眉眼。 可她也看不见更多的东西了,那些破碎的画面组不出完整的情节,她念着每一句断裂的词句,唯独拼不出一个姓名。 宿在青山荒冢里,她想无数孤独而又普通的山魂野怪,她忘了自己是谁。 春秋和封城终于在天虞山下找到了尺八,那连封城都快遗忘的尺八,谢衣丢失的影子就睡在那里,在逐渐枯萎的野草里,盘踞着咕咕作响的秋虫。 谢衣终于吹完了记忆里最后的乐章,四周的雾气开始散去,她看见熟悉的背影在山前的路口等着自己,她雀跃着跑过去,而后转身,看见了所有的前尘光景。 她终于醒来了,窗外的风雨遮蔽了黎明,仿佛有什么遥远的东西在慢慢流回身体,她偏过头,看见一管精巧的尺八卧在床头,眼泪突然流了出来。 壬戌年九月二十三,霜降,百草煞,备冬之始。 记忆里模糊的语句终于练成了圆满的结局,她试着念出来,她念作,“封城。” ——封城。 她都想起来了,即便她的眼中,再也看不见此刻窗外那个孤独的身影。 ------------ 第三十一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很多年后的故事也许会写,那一天,赤色的晚霞恰如万古的河山。 当遥远的天际终于卷起了黄沙扬起的层云,垂死的士兵蓦地瞪大了双眼。 他的眼前尽是折断的长枪和破碎的身躯,他挣扎着跪坐起来,黏腻的血水浸润了麻木的双膝,双掌的血肉渗入了浑浊的泥沙,他艰难的爬行着,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疲惫的躯壳。 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万马崩腾的嘶鸣,黄沙弥漫里他看见高昂的战旗,像一颗从不曾低下的头颅。 在这一刻,这经历过千万鲜血洗礼的老兵也终于落下泪来,他低下头,无力的双手摇晃着身边每一具躯体,他想告诉那些涣散瞳孔,告诉他们,醒来吧,援军来了,我们活下去了。 破碎的音节,低沉宛如嘶吼的野兽。 穿透了小臂的飞矢在此刻显得格外扎眼,淋漓的鲜血落在地面,它们汇入纵横的血海,天边妖艳的红霞仿佛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。 他咬紧牙关想要拔出箭矢,箭尾那尖锐的倒钩却狠狠的勒住了早已脆弱不堪的骨头,他甚至听见了,那是锯木般的声响,在剧烈挑衅着即将崩溃的神经,他猝然张开了嘴。 但他不会听见自己的声音了,沾满鲜血的长剑从胸口斜穿刺出,他感觉着心脏爆裂的声音在体内流窜,他挣扎着想回过头,但一切都来不及了。 灵魂离开躯体的刹那,他看清了高举着长剑的修罗,正是他刚刚以为会拯救自己的援军。 他的瞳孔慢慢放大,他已经无法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这是生命的最后几秒了,天边的红云烧得越发厉害,像压顶的红绸,又像家乡漫山的海棠红。 他忽然很想喝一盏家乡的醇酒,他努力想从厚重的盔甲下拽出娘绣好的护身符,但他已经连移动手指的能力都没有了,眼前的光景变得飘飘荡荡。 不知是不是错觉,他仿佛看见高高的山谷上扬起了黑色的旗帜,巨大的黑色旗帜,像是无尽的深渊,深深的嵌在背后的霞光里。 突然放下心来,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,只是巨大的声响穿不到他的耳膜,甚至连巨大的晃荡都再也震动不到他的心神,只有视线的最后,他看见陡大的落日如同阴间高高抛出的勾魂锁。 闭上眼的时候,他扯出了最后的笑容。 那一天,他们终有所葬。 夜雨秋声烦,天虞镇终于也到了秋雨连绵的时候。 还没到正式的农忙,衙门的季度报告在前两天呈了上去,春秋平日里就不大爱往衙门里跑,到了这两天空闲的档口就更是唯恐避之不及。 当春秋赖在床上死活不起的时候,封城自然的在心里鄙薄着他这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,只是想着他到底是个孩子,只能默许了他的翘班行为,自己去衙门口转悠。 春秋真正睡醒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,远远的看着楼里的伙计们忙上忙下,心里觉得更加困乏,去前面的柜台和谢衣打了个招呼,就拎着茶壶自个儿上了二楼找地方坐下。 一盏茶不到的工夫,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了争执声,春秋探头去看,还不到正经饭点,楼下的人不算多,门口几个衣衫褴褛,乞丐模样的人正和靠门一桌的客人争论着。 春秋突然想起来,前天老张和他说这两天镇上的难民多,都是从北方逃了战乱的,虽说都是些没背景没力气的,但就怕人穷志狠出什么事,还是要多盯着点。 这么一想,春秋就留了心。门口的乞丐操着外地的口音,后头的妇女还卷带着孩子,春秋听了两句,原是他们想进来讨些吃食,不想雨天身上沾了水,楼下的客人嫌脏说了两句,结果两边就吵起来了。 眼见调解的伙计是个嘴笨的,谢衣就从后面上来说了几句,知道谢衣定然是个稳妥的,春秋也就不急,捧着茶盏边喝边看,没留神封城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,“啪”的一声就把一摞文书往桌上一摔,生生吓了春秋一跳。 春秋问怎么了,封城冷着脸回了一声,说是凌云城失守了。 “凌云城?好像有点熟悉。”春秋皱着眉,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为数不多的地名,“啊……我想起来了,是我之前押送军粮去的那个地方?” “嗯,上面发的公文说是山体崩塌,整个城都毁了。” “那也不算失守吧,”春秋嘟囔了一句,楼下谢衣已经安抚好了客人,楼里又恢复了平静。 春秋捧着茶不疾不徐的喝着,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,他好像想起个人,只是又想想,以那人的性格,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吃亏,没什么担心的,于是连“哦”一声都懒的回应。 “你下去记得去衙门一趟,临水镇来了书函,你下周大约要去走一趟。”封城交代。 “怎么了?临水镇也要打仗?” “你想什么呢,”封城白了他一眼,“一年一度的祭神礼,他们县丞担心人手不够,照例过来借人,文书我上午已经看到了,反正你也跑不掉。” “你们这些人倒有意思,”春秋呷了口茶,“东家落难,西家庆祝,总之谁也不闲着。” “都打了这么多年仗了,也没见真怎么着,都习惯了吧,只要不到自己头上,谁都不在乎。”封城说这话的时候也带着些无奈。 若是在以前,他大约也会可怜那些难民,或者和谢衣一样给他们准备些东西,可自从他死了之后,生死就变得有些无所谓了,再去看那些公文里的死伤统计,也不过是一两个冰冷的数据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,就听楼下传来“嗷嗷”的叫声,一同探头去看,却是赤黎回来了,肩上还趴着那只毛茸茸的大猾怀。 ------------ 第三十二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外头的雨还没有停,赤黎将素色的油纸伞收好搁在屋檐底下,许是细密的水珠溅到了猾怀的长毛上,它晃着脑袋在赤黎的肩头站起来,努力的抖动了两下。 赤黎的肩窝被蹭的发痒,抬手就在那毛茸茸的小爪子上捏了一下,小东西不高兴了,两爪一翻跳下地,冲着赤黎“嗷嗷”的叫唤,赤黎没法子,只能又俯下身让它跳进怀里。 赤黎站的偏远,但这一幕仍是被封城和春秋看在了眼里。 封城问春秋,“这小姑娘到底什么来头,她怎么能看得见这些东西?” 春秋耸了耸肩,对于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姑娘,还能指望她能给出多少的信息,“我也不知道,之前我明明感觉到她身上有很强的破坏力,可是现在,你看她像对人有威胁的样子吗?” 看着赤黎逗弄猾怀,就有那么几分少女情怀天真烂漫的模样,封城换了个问法,“那你就把她这么留着?” “留着呗,”春秋回答的一脸理所当然,“反正我看她也没地方去,何况我觉得她和谢衣相处的也挺好的。” 自从谢衣恢复了记忆,春秋在她面前的身份就变得一清二楚,比起披着封城身份的时候,他们的关系反而更好了,春秋可以偶尔没皮没脸的叫她谢姐姐,就像在天虞山时对师姐一样,然后悄抹抹去酒窖挖酒喝。 有一个在她面前不需要掩饰身份的人,春秋觉得很自在,谢衣对他带回来的人也不会多加疑问,女人间的友谊有时会建立的无比迅速,有赤黎每天在楼里帮衬,谢衣也不会太压抑。 赤黎今天换了一身素麻的衣服,素衣碧裙,小姑娘不喜欢盘髻,只松松在两鬓挽着小辫儿,看起来就像是寻常人家的丫头。 眼看着楼里的人渐渐多了,春秋收了茶盏,猾怀那小东西先前被春秋蹂躏怕了,见他走过来,忙着往赤黎身后躲。 赤黎抬起头,见着春秋过来,抬手指了指他昨天刚刚换上的白色长靴,春秋摊开手做了个不解的手势。——明明赤黎只是哑了喉咙并非听不见,然而只因她不说话,春秋就总觉得自己也不会开口似的。 连换了两个手势,春秋仍是不明白,赤黎有些急了,她从腰间取下淡青色的帕子,低了身细细的给春秋擦起靴面溅落的水渍,春秋这才发现,也不知什么时候,自己的靴面弄脏了。 赤黎的发缕垂落在潮湿的地面,春秋下意识的想弯腰帮她别回耳后,一俯身却正好和起身的赤黎撞在了一起。 春秋的下颚被撞的生疼,边揉边往后退了几步,赤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垂落的发缕贴在有些汗湿的脸颊上。 赤黎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,这个简单的手势春秋倒是懂了,他说,“你忙完来找我吧,我先休息会。” 听到肯定的答案,赤黎的笑容就更加真切了,她开心的点了点头,转身准备去后厨传菜。 由于赤黎不能开口,大部分的交流只能依靠手势和文字,可她会的那些文字早就不是当下所用的文书。 春秋幼年被师父逼着看过各种乱七八糟的上古文献,古前的文字倒当真能认得,于是教赤黎认字的事就变得义不容辞。 等下午忙完衙门的公事,春秋就更觉得身上乏力,回到楼里倒头就睡,等模模糊糊饿醒的时候,整个天虞镇都已经到了入眠的时候。 懒得点烛火,春秋想着先摸黑去厨房找点吃的。 楼里的伙计陆陆续续的收拾着,厨房的灯火熄了大半,赤黎却卷了笔墨在灶台边看书,连春秋进来都不曾发觉。 春秋愣了一下,想起中午答应赤黎的话,忽然间为自己的忘却有些自责,他走过去,把赤黎身边的烛台拨亮了些。 赤黎心里欢欣,提笔写着: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,糕点一直温着。 春秋没有答话,从她的手里接过笔来,细细的写道:谢谢。 锅上的糕点蒸的久了,面上沾了水汽,春秋却吃的很香,毕竟没有什么能比一顿夜宵更让人开心。 看着烛火明灭里,赤黎那被柔化的侧脸,春秋突然想起以前半夜饿了,就骗师姐起来做宵夜的日子,心里就泛起了涟漪,也不知道师姐而今如何了。 玄尘道人是个心如止水的人,但春秋不是,他感恩戴德师父救了自己一命,授他道行,教他本领,但他到底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,还未入世,如何出世。 赤黎念书的时候总是很认真,春秋刚睡饱,又吃了夜宵自然不困,他坐在赤黎身边慢慢翻着那些早就熟记于心的诗词,却觉得是比幼年囫囵吞枣咽下去的有意思。 “赤黎”,春秋突然想起了什么,他把书卷放下。 赤黎很少听她这样叫自己,也搁了笔来望着他。 春秋只觉得赤黎的眼睛好看的很,先前没有觉得,如今才发现她眸子里的光晕,清凌凌的,倒似泉水一般,春秋问她,“我带你去临水镇玩吧。” ------------ 第三十三章 祭神大典 临水镇。 秋寒正盛,却是芙蓉花拒霜而放的时节。 芙蓉花,一日三变,晨时赏花粉白初绽,恰如豆蔻少女含羞带怯,近午时分逐渐转为淡红,及至暮色降临则越发红艳,正是沉醉不知归路的模样。 晨起寒霜重,赏花的人却不少,多是些年少的姑娘,约了三五游伴出门赏玩。 谢衣也起了个大早,却不是去赏花。 相比镇上的热闹,镇外的枫林虽是一样艳烈浓厚,却显得冷清了许多,群山烧遍,浓厚的寒霜打湿了谢衣的裙裾,她未着脂粉的脸上还有些疲倦,而浓烈的红就这么生生的烧在眼眸里。 天虞的银杏,临水的红枫以及京都腊月的水仙,原是穆楚与谢衣定下的承诺,要在秋闱后带她一一赏过,而今却只有谢衣独立寒霜。 簌簌的红叶落在脚下,从天虞山下取回的尺八就悬在腰间,却不知她低头的时候,在想些什么。 封城私心想从身后抱住谢衣,指尖却停止在触碰到谢衣肩膀的刹那。 落寞的红叶坠下,它们穿过封城透明的身躯,黏在谢衣垂落的发梢上。 封城是无能为力的,他连取下一片落叶的能力尚且没有,又从何说得上陪伴。 人们总有很多的以为,以为足够坚韧就可以超越一切,以为足够时间就终究能到一起,以为寒霜可以遮蔽双眼,以为故事都有结局。 但不过是以为而已,什么都不会发生,就像谢衣,始终听不见封城。 不到晌午,临水镇的街头巷尾已经挤满了游人。 临水镇与天虞镇同处于天虞山一脉上,但比起天虞镇临近山腰的陡峭,临水镇依靠着天成湖的滋养,一年四季镇上多有花木种植,因此,石砖瓦巷沟渠交错就成它的特色之一。 交错的巷陌在转角处给蜿蜒的河道留了一片小小的天地,飞檐上挂着彩灯,长长的流苏穗在风中招摇,姑娘们新簪的花式映着水面的波纹。轻风撩起面纱,卷起一阵小小的惊呼。酒楼茶馆里食客们高谈阔论,推杯至盏里都是人生的快意。 甘甜的冰糖,五彩的璎珞,对于赤黎而言都是新鲜的,她细细挑选着摊贩担上各式的花样,那晶莹的珠串在阳光下显得透亮。 突然的拉扯让赤黎吓了一跳,她回过身,却是原本应该在城门口,准备着下午迎神游行的春秋。 好不容易才穿越了拥挤人群的春秋,已经跑得有些大脑缺氧,他艰难的喘了口气,一咬牙拉起赤黎就跑,“走,跟我来。” 突如其来的奔跑让赤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,周围的光景迅速的连缀成一片,夹在人来人往的潮流里,迷茫让赤黎觉得一阵眩晕。 她低下头,春秋的手腕牢牢的扣着自己的小臂,她细碎的步伐就这么紧紧的跟着,侧身与迎面的人群擦肩,她听见高低错落的声音落在耳后。 她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,似乎曾经在几千年前的静谧时光里,那些细碎,那些挣扎,如同所有的窃窃私语,抛在了身后无尽的岁月里。 赤黎的心突然空荡起来,连着脚下的步子,越发轻快。 春秋才没有赤黎想的那么多,光是要认清临水镇这些错综复杂的河道巷陌,就快要了他半条命了,更何况他分派的任务,还是护送迎神游行队伍这么复杂的事。 迎神游行,是祭神礼头一天的大事,扮成众神模样的队伍从城门口出发,乘着船沿着错落的河道经过大街小巷,最后到达临水搭建的祭神台。 人们相信,若是能隔着浅浅一湾细流接到船上抛出的花枝,就能得到神的祝福。 游行的准备原本一切顺利,偏偏扮演娥皇的姑娘在这个节骨眼上崴伤了脚踝,眼看游行的时间渐渐迫近,却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顶替人员。 春秋原本想或许谢衣可以,可当他匆匆赶回客栈,就被告知谢衣一早就出门了,幸好他跨出客栈的那一秒,就看到了人群里的赤黎。 细密的青砖在脚下蔓延,不知转过了第几条巷陌,城门终于近在眼前,扮演女英的姑娘急的来回打转,看到春秋回来,远远的就迎上来,望着一脸无辜的赤黎问,“是她吗?” 春秋止住了步子,气息却还没缓过来,只能拼命的点头示意女英先带赤黎过去。 赤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她反手紧紧扣住春秋的手腕,春秋知她害怕,边喘气边安慰,“没事,我一会就过来了。” 懵懵懂懂的赤黎就这么茫然无措的上了船。 ------------ 第三十四章 临水照花 当春秋再看到赤黎,已是迎神乐声响起的时候。 春秋在前头官家负责引路的船上,小小的船身在水面荡开连绵的波纹,他回过头,看到了赤黎。 许是时间仓促,比起周围人夸张的妆容,赤黎显得尤为素净,春秋很少见她这般把头发高高束起,发梢间点缀的珠玉衬着修长的脖颈,下颌的棱角被水光修饰,更多了些柔和的光晕。 清眸如水光潋滟,长眉似远山含翠,本就瘦弱的腰身被细细一缕佩带勾勒,更显得盈盈一握,层层叠叠的青色罗裙上绣着斑驳的竹影,仿佛天虞山下重重的层云。 在欢庆的人群里,赤黎显得有些局促,一旁的女英似是看出了她的紧张,伸手揽过她怀里的花束,拉着她就在船头坐下。 船身晃荡,一个不妨,青色的裙边就落了水,赤黎忙忙的把裙边撩起,却又带起了盈盈的水花,恰巧落在了旁边女英的裙裾上。 岸边的行人还在不断抛掷着或粉或白的芙蓉,等待船上人的回应,散落的花瓣重叠上绽放的水渍,衬着影影绰绰的竹痕更加的生动。 先是女英笑了起来,重重的花瓣在眼前落下,赤裸的双足漾开水面的涟漪,她扬手将短短的花枝抛进人群。 赤黎也放松了些,她这才注意到,秋日的水面竟没有想象的寒冷,柔和的水面像是滑过足间的丝绸,水天一色,两岸的飞檐将天空划分成窄窄的一线,绵延不知去向哪里。 赤黎抬起头,恰看到前方的春秋怔怔的看着自己,她忽然心头一动,学着女英把花枝扔了过去。 小小的花枝没能落到船上,它在空中滑落,坠在春秋面前的水面上,春秋看到赤黎眼中划过的懊恼,却又随即换上了清朗的笑意,她这一笑,眸里潋滟的水色也就漾开了。 临水照花,就像是看见了层云里划过的鸟群。 天色刚刚转暗,镇里就上了灯,用过晚饭,拥挤的人群往镇中央涌去,临时搭建的戏台就建在镇中的河道上,灯火摇曳里,低垂的幕帘下是另一番天地。 春秋也算是得了个凑热闹的空,眼见着河边人头攒动,学着那些大户人家,包了艘小船靠在了台边,水声细密里,绵绵的乐声越发清远。 开场先是细细唱了三四出《冥祥记》,讲的都是佛法精深济世救人的故事,春秋虽是修道,但对这类普度众生的传奇实在没有兴趣,加上他对晃晃荡荡的水面还不大适应,幽黄的烛光里只觉得大脑昏沉。 谢衣这次来临水镇,主要是为了置办楼里的一些酒水物什,忙了一天,她也有些累了,睡在昏暗的船舱里休憩。 封城和赤黎都在船头,赤黎的妆还没有卸,朦胧的光影里更显得纤眉入鬓。 等桥头岸边的人渐渐散了些,台上又唱了一折尽是些家长里短的《踏摇娘》,琐碎的凡尘俗世听在春秋耳中更是索然无味,因此当《代面》的乐声陡然响起,昂扬之气倒是让春秋为之一振。 北齐兰陵王高长恭,才武而貌美,常著假面应敌,曾战于洛阳金墉城下,以少击众,勇冠三军,齐人慕其英勇,仿其形,作《兰陵王入阵曲》,周武皇时,曲入教坊,编为《代面》。 春秋听得兴起,就又听岸边隐隐起了争执之声,起初不以为意,岂料动静越来越大,又有了落水声,呼叫声,夹杂着尖锐的铜锣声,大有盖过台上的意思。 谢衣许是睡着了没有动,春秋掀了船舱的帘布去看怎么回事。 附近巡逻的官差多,没一会赶到了,救了落水的人,两下里一斥责,不知是哪一方脾气太横,愣是不听劝阻,眼看着又要吵起来,却不知从哪儿飞出了一只酒壶,不偏不倚正落在吵的最凶那人的脚下,“啪”的一声摔了个粉碎。 四周顿时就安静了,那人唬了一跳,随即嚷的更大声,“哪个不长眼的啊给爷爷滚出来……” “啪”又是清脆的一声落在脚下,这会看清了,正是从春秋他们旁边的一艘船舱里扔出来的。 那人火气是越来越旺,站稳了要骂,就见船舱里跃出了一个绯色的身影,长发高束,身子挺拔,耳旁嗡鸣一响,寒光一闪,锋利的长剑擦着那人的发梢直直的定在了身后的木柱上。 清丽的声音充斥着厌恶,“滚。” 眼见形式不利,那人也懂分寸,低声嚷着就自己走了,几个差役也不敢轻易和船上那人搭话,交代了几句,一行人就走了,岸边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。 绯色的身影仰首喝完手边最后一口酒,足尖轻点过水面,眨眼之间到了岸边,把长剑拔下收回鞘中,屋下的灯火照亮了大半张脸庞。 春秋愣住了,他下意识的叫出口,“北冥?” 绯色身影转过头来,却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。 ------------ 第三十五章 他乡遇故知 “北冥?”又是一声,却是来自封城,春秋回过头,就见他一脸错愕的怔在船头。 论起春秋第一次遇见北冥,其实也不遥远,就在他千里迢迢护送军粮的时候。 天虞山脉并不是出土匪的地方,何况春秋押送的是官家口粮,所以除了舟车劳顿的疲惫,也没什么为难的地方,眼看一路顺畅就快到了前线,偏生春秋值夜的时候就遭了贼惦记。 等春秋明白过来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,急急的赶回营清点数量时,发现马草粮款一样不缺,单单少了两壶犒赏三军的酒水。 这是春秋下山以来,头回遭人戏弄,心里不服,于是借着术法的力量整整追了那贼两个时辰,最后就在漫山的密林里迷了路。 天色快亮时,倒是那贼自己返回来了,说林子野兽多,怕春秋出什么事。 她说这话额时候腰里还别着刚刚偷来的一壶酒,手上已经另启开了一瓶,边说边喝的畅快。 春秋用军粮的名头压她,她反倒笑了起来,只说你去和北辰那个老头说,算我借他的,过几天我再买了还他。 她嘴里的北辰,就是此次宋军的主将,春秋问她叫什么,她说北冥。 若有稍微知晓朝廷之事的人就会知道,赫赫有名的北辰将军一声征战沙场,无妻无子,单有一女唤作北冥,据说是塞外女子所生,自幼长在军中,全军上下看着她长大,感情自然深厚。 可惜这个北冥是个女儿身,又有外族血统,就算在军中再有声名,朝廷也不会予以重任,因此她只是北家军的编外人员。 这种程度的官家琐事,在民间不算秘密,但春秋并不知道,北冥见他当真气恼,便敛了笑容问他,“要不然,我再去偷一壶请你喝?这事就算了?” 协议自然是不会达成,但这段官贼之间的情谊就算结下了。 等春秋押着军粮到了军中,北冥却已经离开了,她原本就不受军法军规的控制,自由自在,不受约束。 再后来春秋就回了天虞镇,原本只是一面之缘,不想就在临水镇遇上了。 把两艘船系在一起,船头的位置就空了许多,北冥忙着一趟趟把船舱里的酒往外搬,也不知道那小小的舱里究竟是塞了多少的酒,活脱脱就是个小酒窖。 北冥一边嚷着今晚定要一醉方休,一边把酒壶往春秋等人的怀里塞,连赤黎这样的小姑娘都没放过,春秋见她面上没有异色,步伐却是踉跄的,就知道她已经喝了不少了。 春秋招呼北冥坐下,随意的聊了两句,客气的问道北辰将军的近况,却见北冥手上的动作停住了。 北冥撩开衣摆在船头坐下,长风穿过衣襟,入夜的水面泛着凉意,北冥灌了口酒,冷冷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,北冥说“他死了。” “什么?”脱口而出的惊呼,不是春秋,倒是封城。 春秋忍不住瞥了封城一眼,他觉得封城大约认得北冥,甚至关系匪浅,脑子里转了一下,突然就想起几日前未央楼里封城提起的公文,试探着问她,“是……凌云城吗?” 北冥没有直接回答春秋的问题,反倒是歪过头来问他,“春秋,你能不能告诉我,朝廷的公文是怎么写的?” 北冥这一句就把春秋问住了,他先前听封城提了个大概,所以那篇公文看了个开头就收进去了,他哪知道详细的措辞如何。 春秋下意识去求助封城,看在北冥眼里就像是刻意的闪躲,她说,“你不说我也能猜到,他们就没有提到北家军吧,那些废物,除了怕这怕那算计这个暗害那个,还能做什么。” “朝廷怕动摇民心,这种程度的隐瞒,总是有的。”封城淡淡的说着,似是解释又似是安慰。 所谓这种程度的隐瞒,就是隐瞒北家军已经埋在了凌云城废墟里的事实,隐瞒那个征战一生万民敬仰的北辰将军其实已经死了。 就像很多淹没在历史洪流里的将军,很多年后的史书也许仍会仍然记载一个叫北辰的名将,而他的死亡时间,查无可寻。 杻阳山凌云城一战,那是女真族撕破盟约,反攻大宋,建立新朝的开始。 ------------ 第三十六章 背水一战 一个月前,杻阳山凌云城内。 以前线告急为由,城中北家军的军力已调走了三成,而令北辰驻守凌云城不得擅离的指令,却接连下了七道。 北辰心里知道,他成为弃子的那一天,快了。 站在凌云城的城墙上,连绵的山脉阻断了眺望的目光,他突然怀念里镇守边关的那些岁月,荒漠上浑圆雄厚的落日,和马蹄下灼热滚烫的黄沙。 北辰已经年逾六十了,回首往事,有太多的细节模糊在了岁月里。 作为开朝将领的后人,他五岁学骑射,七岁随父出征,虽没有亲眼见过祖辈是如何在铮铮铁蹄下夺来江山,但在家中珍藏的的建朝画卷里,连绵的万里河山和激荡层云的高昂战旗,都一度让他胸潮澎湃。 父兄战死沙场的时候,正是朝廷处于内忧外患之际。 于外,边境以北与辽族的摩擦从未间断,于内,朝廷之上,新法旧法两党争执,针锋相对,新法党主张革弊除旧,旧法党希望稳中求进。 新旧两党迫切的拉拢着各方的力量,自幼只喜欢舞刀弄剑的北辰习惯不了这样人情往来,于是上书禀明心意,子承父业,在边寒之地整整守了三十年。 三十年,北辰甚至已经忘了京都的街道上都卖着怎样的糕点胡杨,他的梦里只有一轮轮的长城明月,俯瞰着众生苍凉。 三十年后,新法党终于压倒了旧法党,改革兵制,整顿军队,甚至和辽族签立了新的盟约。 那是一段平和的岁月,但北辰仍然没有离开,他遇到了一名辽族的女子,生下了北冥。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戎马半生会结束在这样的淡忘里,刚刚登基的新帝用一纸圣令将他召回了京都。 一朝天子一朝臣,新帝年幼,后位临政,政党间争锋再起,时局动荡,总有沉沦者想在乱世里尽力一搏,于是刚回到京都的北辰,在仅仅休息了半个月后,就开始了对民间起义的征伐,没完没了的征战,给了他无上的威望。 功高震主,这是将军这个身份与生俱来的罪过。 新帝登基第十年,为削弱北家军势力,朝中有人献计,远渡外海,以共同抵御辽族为由,联合女真,培养新的将领。 从那一天起,似乎连天地都开始酝酿一场针对北辰的阴谋。 低沉的夜幕笼罩着静谧的凌云城,房间里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,案台上仅存的昏暗烛火,让沙盘里腥红的旗帜越发醒目,身着夜行衣的灵敏身影就在这时悄悄潜入。 “查清楚了吗?”刻意压低了声音,北辰似乎已经等了很久。 “是,将军预估的没错,除去上次交锋的折损,对方还有七万余人,已是我城中的双倍之多,而且后方可能另有援军。” 隐约的预感得到验证,北辰的心里还是惊了一下,他继续问,“那我朝援军的消息如何?” “燕城太守报,南方阴雨不止致使堤坝受损,积水为灾,阻碍了援军行程,所以现在应该还在赶来的路上。——将军,其实末将有个想法……” “说吧,”北辰的忧心越发深重,他有些难以理解,就算此次辽族是倾了举族之力,单凭被北家军的多年神勇,也不应该使得敌众我寡的退败局势这么明显。 如果……如果不是那天突然的山崩使得双方不得不暂且退兵,北辰甚至觉得是不是在那一天,胜负就有了定数。 但也是那天的山崩,让他陷入了而今的困局,如今他不仅要担心战局的更变,还要担心后面的支援不足,会令北家军死在缺水断粮的局面。 “末将跟随将军多年,对辽族的情况十分了解,如今辽族与我朝的战火遍布了整个边境一带,将军可曾想过,他们如何能抽调出这么多的兵力?是不是女真……” “不,不会”迅速否决了这个看似荒谬的可能,“虽说女真将领和我北家军一直不和,但女真和我朝合盟抗辽已有五年之久,他们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突然倒戈。” 话虽如此,念头既然出了,北辰的心里也起了不好的预感,他问,“辽族还要多久可以清理出道路?” “最多不超过三天,到时候他们势必会全力攻城,将军,必须尽快下决断了。” 北辰缓缓的站起身,他看着沙盘上忽明忽暗的阴影,心里笼上一种莫大的悲凉,他把几近沙哑的嗓音压的更低,“我问你,你觉得北家军能杀出去的几率有多少。” “可能……不足三成。” “那如果……杻阳山再次山崩呢?” 刹那的信息让人有一丝惶恐“将军的意思是……” 北辰扬起手,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句子,“安排下去把。” “……是。” “还有,天亮之前再将求援书发给女真军吧。”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悬在北辰的心里,他希望女真能看在两朝结盟的情面上施以援手,那么北家军,也许就能多活几条性命。 黑色的身影从房间退了出去,闪烁不明的烛火照着北辰苍老的容颜,他的双鬓已经泛起了灰色,双目清明,却依然掩藏不住岁月浑浊的混迹。 闪烁的烛火里,他脖颈上的伤疤就像是第一条吸血的蝗虫,却又是他甘愿马革裹尸的证据。 他年近七十,活了一生的证据。 余光看着绯红色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,他终于深深的叹了那口胸中郁结多年的气,他想,希望你今晚能顺利的逃出去。 ------------ 第三十七章 更深露重 当杀戮变成机械的重复,也许只有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,才能看清所有的兴衰更迭。 艳烈的红霞见证着死亡,诡魅的鲜红让北辰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战场,当模糊的血肉溅落在孩童稚嫩的脸庞上,他记得父亲跟他说,别擦,这是你的使命。 他留恋的回过头,惊觉今日的天空,竟然这般广阔。 他想起女儿北冥,那个似乎永远在恣意任性的女儿,她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杻阳山,也许她还在生气,也许还在盘算着怎么教训自己这个不合格的父亲,幸好,她不需要背负这样的命运。 没有援军,连他最后寄托希翼的女真军,都是刀剑相向的宿敌。 前夜的猜测没有错,从一开始就是女真暗中拨给辽族的支援,从一开始他们就希望北家军葬身于此。 当女真的将领收到北辰的求援信,那是一种怎样的欣喜,他漂洋过海来到大宋,帮着宋军南征北战整整五年,而今辽族大势已去,只要大宋的支柱北家军也消匿在这场战役里,他们很快就会是这片土地上,新的霸主。 大宋不会相信辽族有那么大兵力的,只要把戏做足,大宋的君主就只会相信是北辰自己年事已高,力不从心,城池失守,无颜回朝。 想到这里,女真的将领甚至兴奋到无法入眠,他连夜赶路,亲自为自己的宿敌送行。 天边的红云越发的浓烈,北辰拨转了马头,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弓弦拉满,闭上眼,他知道,这一箭出去,故事就到了结局。 一卷长轴在空中划出弧线,稳稳的插在城头,迎风展开,竟是一面沉重如墨的黑色军旗。 早已布好的暗兵终于等到了信号,在点燃引线的那一刻,曾经宏伟的杻阳山脆弱到不堪一击。 夜入得深了,游人散去,两岸的灯火逐渐熄灭,只有戏台上的光景仍映在浸满月华的秋水里,冷月无声,粼粼的水色模糊了咿呀的声腔。 船头堆叠着七倒八歪的空酒坛,春秋跟着北冥喝了很多,冷风一起,吹的身上发寒。 赤黎起身去船舱里给众人取来外衣,北冥沉默的接过,烈酒入心,她觉得一直烧到了眼睛,她抬起头,看着台上的演员来往穿梭,身如飞燕,枪似出云,灯火幽微,像一场梦境。 在北冥的记忆里,她似乎从出生就知道该如何取人首级,她从小聪慧,初学长枪就能一气呵成,行云流水,连军中老兵都连连称赞,不亏是将门虎女。 后来父亲教她兵法,教她行军布阵的道理,她虽是不爱读书,却一点就透。 再就是父亲授她北家的家传枪法,祖上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,但父亲宠她,甚至无畏所谓祖宗规定。 她就这么无法无天的长大,整日在军中混迹,忘了自己原本是个姑娘,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喜欢自己的,直到听到那些闲言碎语,说父亲拒绝将她编入北家军,是因为对她的女儿身的事实心有芥蒂。 矛盾的开始总是毫不经意,父亲的沉默像是一种验证,那是她第一次无视军规的出走。 她曾多少次与北家军一同冲锋陷阵,年少的背脊早早刻上了伤痕与荣耀,她也曾身陷敌阵,在万军从中感受一念之差下的死亡,年少轻狂,却也并非不知疲惫。 她从那一天起,学会了疲惫,学会利用规则,利用自己的无须负责,她不会受到出走的责罚,也不再接受父亲的关怀。 许是不胜酒力,北冥的叙说开始变得断断续续,眼见着岸上的烛火又灭了几盏,清冷的水面越发空旷。 吹久了冷水,春秋觉得有些头疼,细密的水声在耳中扩散,反衬得台上连绵的戏腔令人生烦,他想着把船划远些,一起身,脚下就开始虚浮。 “把这出听完吧,”北冥淡淡的说着,脚边的酒壶“咚”的一声坠入了水里,晃晃荡荡不知飘向哪里。 北冥记得幼时父亲也曾带她听过这出戏,那是父女两人刚从边关回到京都的时候,她记得那时她吵着要台上兰陵王的面具,父亲就果真给她做了一个。 后来那个面具就在颠沛流离里丢失了,她丢过很多的东西,却只有这个,如今想来,无比可惜。 战后,北冥赶回杻阳山的那一天,秋高气爽,青天白鹭之下,荒芜的山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没有埋在石缝之间残破的躯体,没有人世间所有的征战利益。 北冥想,要是偷听到父亲计划的那个晚上,她没有进去争吵就好了。 如果不是争吵,她也依然改变不了父亲的决定,更控制不了战场的局势,但她就是想,如果没有,那就好了。 说到底,只是个尚且不满二十岁的姑娘。 ------------ 第三十八章 横生变故 北冥没有等到一出《代面》唱完,春秋再回头时,她就已经睡了过去,枕着尚未开封的酒坛,春秋倒佩服她真的能睡着。 想着北冥喝多了酒容易着凉,春秋打算先把她弄回船舱里,只是他自己也多喝了几口酒,身上沉的厉害,手上使不出劲,和赤黎两人七手八脚忙了好一阵,才算把她弄进去。 船舱里睡着两个姑娘,春秋觉得不方便,便退了出去,留着赤黎帮北冥褪去外衣,收拾干净,一出来却见封城拎着北冥还没喝完的大半壶酒,坐在船头一口口的闷着。 春秋已经有些上头了,他平时好玩贪杯却也不会像今天喝这么多,如今他只觉得每一滴血液都在灼烧,清晰的心跳声刺激着耳膜,强烈的让他快要喘不过来气。 他摇摇晃晃的走到封城身边,用已经开始模糊的意识和封城碰了个盏,他问,“你是不是认识北冥?” 封城摇了摇头,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,看着晶莹的酒水顺着脖颈钻进衣襟,春秋就觉得自己身上也冰了一下,再低头看那黑漆漆的酒坛口,就跟装了一个灵魂似的。 “那是你父亲认识?”春秋的提问让封城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早在春秋进入他意识的时候,就看过他的回忆,既然没什么好隐瞒的,久远的故事就撕开了一个缺口。 “小时候,父亲带我去拜访过一个将军,那个将军据说镇守边关多年,在京中连个将军府都没有,只能住在京都的驿站里。” “是北辰?”很多时候,春秋不爱听那些凡尘里的琐碎故事,但许是今天喝多了,他觉得自己格外的有耐性。 “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北家军,我在后院玩,遇上了一个小男孩,非要和我比武,我那时连书都还没念顺畅,尽被他欺负了,后来他怕我告状,就拿了许多西域的小玩意来收买我,我很不喜欢他。” “——他说他是将军的儿子,叫北冥。” 春秋恍惚意识到,也许今晚让封城难过的并不只是北辰的死讯,更多的是一个忽然的提醒。 很多时候,封城会觉得能留在天虞是一种上天的旨意,但他总是在被提醒,从县老爷到谢衣,再到而今北冥,那些提醒让他怀疑,这些在天虞镇苟活的日子,形同死去。 “春秋,”封城的声音闷在酒坛的深处,“北辰……还有北家军,他们死后…会有福报吗?” “不会,”春秋回答的果决,“与人善者方可入道,北辰这样的人,杀孽过重,不但没有福报,也许还要用千百年才能洗净杀孽。” “哪怕他是为了家国天下?” “封城,你觉得家国天下是什么?日月星辰的轮回里,可有家国天下?” 希望被浇灭的时候,封城觉得心里越发不是滋味,他知道春秋只是在陈述事实,却执拗的抬起头,炽热的双瞳浸满了酒气,他固执的想分辨两句,就听船舱里“咚”的一声,连船板都跟着震颤了两下。 “赤黎?赤黎?”谢衣焦急的呼声从船舱里传出来。 春秋和封城对视了一眼,酒意顿时下去了一半,甩来酒坛冲进去,就看到跪倒在地的赤黎,和不知所措的谢衣。 黑色的符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附上赤黎的脸颊,白日里清秀的眉目渐渐露出森森的鬼气。 春秋抬起赤黎的手,看见指缝间殷红的血点,他突然想起梦境里那条碎裂到血肉模糊的青蛇。 春秋心里一阵发寒,如果是梦里的那个力量……毫不犹豫的抱起赤黎,触碰让他真切的感觉到了那股压抑不住的能量,他的精神力几乎在瞬间被掏空。 踉跄着跪倒在地,膝盖上传来的疼痛让春秋更加的清醒,他不敢放开赤黎,咬着牙重新站起来,“噗通”一声就跳进了冰凉的秋水里。 满河的月华都碎了开来,他只来得及对封城说了句“快带他们走。”压顶的寒意就淹没了身形。 封城知道春秋是真的急了,但他什么都做不了,他叹了口气,就听身后传来谢衣犹豫的声影,“是你在,对吗?” 封城愣住了,他迟迟的不敢回头,谢衣的声音低了下去,封城却听得各位清晰,他听谢衣问,“你在的,对吗?穆楚。” 封城的周身也彻底的冷了下去。 ------------ 第三十九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 坠入水面的那一刻,春秋陷入了无尽的黑暗。 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,骤然收缩的心脏疼的似要炸裂,春秋睁开眼,只觉得天地之间一片晕眩。 鲜血从赤黎的周身缓缓渗出,他们融在清澄的河水里,像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红莲。 春秋不敢抱得抱紧,他觉得仿佛自己一用力,怀里的那个少女就会彻底的碎裂,尸骨无存。 他狠狠咬了咬舌尖,好让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快些清醒,单手从衣襟里摸出精巧的匕首,刀锋一转,手腕上就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。 交缠的血液卷入河底的暗沙,以血光为指引,以意念为支柱,血色的结界在两人的周身慢慢笼起。 赤黎渐渐醒来,她战栗着蜷缩起身躯,春秋放开手,他分不清身上的鲜血是自己的还是赤黎的,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,黏腻温热的触感混合着铁锈般的气息,让他窒息。 赤黎的反应越来越强烈,春秋甚至能看到她猝然张开的唇齿间,颤抖的舌尖。 他有些不忍的抚慰着赤黎的后背,赤黎却像在是突然发了狂,她狠狠扑上来掐住了春秋的脖子,然后对着他的肩头咬了下去。 疼痛让春秋完全清醒了过来,眼前根本不是白日里那个乖巧的少女,他本能的想把赤黎推开,然而赤黎的力气似乎大的可怕。 肩上的疼痛越来越强烈,春秋觉得赤黎是要把自己整个咬穿过去,她在源源不断的吸取着春秋的鲜血,春秋的力量,和春秋的意识。 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稀薄,如果结界崩坏,春秋无法想象这样的赤黎,会带来什么灾难。他感觉着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得麻木无力,突然心里一急,就猛然一口回咬了过去。 两条相互撕扯的鱼沉沦在暗夜的河水里,在春秋视线终于模糊掉的那一刻,他看见赤黎双唇的弧线,浸满鲜血,了无生息。 他又一次死在了赤黎的面前。 天色快亮的时候,赤黎终于背着春秋走回了客栈。 晨曦的薄雾里,湿透的衣襟交缠着,赤黎只觉得浑身都透着冷意,她勉强的推开房门,却在跨进房间的那一刻,终于也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。 在逐渐蔓延的水渍里,他们蜷缩着靠在一起,像睡在天地的子宫里。 而另一边,当北冥迷迷糊糊从宿醉里醒来,谢衣正要去取医馆代煎的药。 春秋一直没有醒来,赤黎受了寒烧的厉害,一下病了两,谢衣就有些照顾不过来了。 北冥混沌的大脑还有些隐隐作痛,她也不记得自己昨天究竟喝了多少,想着去医馆取些醒酒的药也好,两人就一起出了门。 是个秋冬里难得的晴天,已经热闹了一整天的临水镇,在近午时分的暖阳里显得越发慵懒,北冥的脑子有些嗡嗡作鸣,连阳光照在身上似乎都暖不起来。 到了医馆,谢衣去后堂取药,北冥在前堂口刚坐了一会,困劲就又上来了,她努力的提了提神,却依然觉得眼前的人来人往都模糊的很,不觉就闭上了眼睛。 周围的声响都化作了耳畔的轻风,半睡半醒见听见有人叫了声“北少爷”,下意识的答应,疲惫的双眼缓缓睁开,坐在阳光里瞌睡的少年,和刚从后堂取了药出来的一对中年男子,都是愣住了。 北少爷这个称呼听起来浑的很,却是北冥幼年自封的,她从小在军中受宠,说什么就是什么,等长大些想让人改口,别人也都习惯了,因此北家军里亲近些的,仍是这么叫她。 北冥觉得脑子痛的越发厉害了,她也不知道自己醒了还是梦着,又或者根本是酒劲里的幻觉,她见外面的阳光出奇的好,于是一甩袖子站起来说了句“你们认错人了”就往外走,步子仍是虚的,喉咙口却似堵住一般的难受。 她只想再回去睡一觉。 离开杻阳山后,她喝完了近半生的酒,有时吐着吐着身上就开始发寒,想起昔日军中众将对饮,圆月之下拔剑而舞,便觉得那嗡嗡剑鸣钻进了肺腑。 她知道北家军的余力一定会寻找自己,那些从死亡离逃脱的战士,他们期待一个英雄,一个真正的将门虎女,期待她雄姿英发,期待她浴火重生,期待她带着所有人重振旗鼓。 那是她曾经期待的自己。 但现在不一样了,每当她清醒着闭上眼,她都能看见漫漫的黄沙淹没了千军万马,她似乎能听见每一声绝望的呐喊,看见每一寸骨头是如何断裂,分辨出每一句遗言,那是她无法面对的东西,她畏惧了,她需要究酒精来慰藉自己。 眼前是两个经历过生死的汉子,他们说女真族狼子野心,勾结宋臣在前,谴兵与辽族在后,从一开始就直指凌云城,只等北辰一死,坐收渔翁之利。 他们说杻阳之战后,辽族已成为强弩之末,如今大宋缺兵少将,女真虎视眈眈,正是风雨飘摇之势。 他们似是说了许多,但北冥什么都听不进去,她看着两张嘴在眼前一张一合,那些碎裂的头骨,那些血流成河就又涌进了心底,她觉得胸口疼的厉害,眼前一黑,一口血就吐了出来。 谢衣取了药不见北冥,出了医馆门四下张望,就见巷口北冥正和两名男子说着什么。 谢衣从身后叫了声北冥,她没有答应,暖色的阳光洒在脸上没有半分的血色。 谢衣吓了一跳,她扯着北冥的袖子又唤了两声,方见她缓缓的回过神来,说了句,“谢姑娘,我们走吧。” 谢衣反应快,跟着就问“你不说来取醒酒药么?怎么出来了?” 北冥没有再说话,只一味的往前走,到了这个时候,她才真觉得,这街上的阳光真真一点温度都没有。 ------------ 第四十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赤黎和春秋还没有醒来,又轮到北冥烧了起来,谢衣当真是哭笑不得。 如果说病中的赤黎和春秋只能算让人费心,那北冥简直是令人烧心。 从杻阳山到临水镇,她一路都是宿在荒郊野外,酒精是个容易让人混淆寒冷和炽热的东西,因此她虽原本就受了风寒的,但底子好没有显现出来。 借酒助眠的日子,她清醒的时间很少,睡眠不足,毫无进食,一切都在挑战着原本就脆弱的神经。 所以昨晚那些闹事的醉鬼听在她耳中是那么的闹心,所以当终于有了可以听她说话的人,她才对会春秋那么言无不尽。 她原本就压抑到了极点,只是那模模糊糊的一声“北少爷”,就像是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。 吃了药,春秋和赤黎就缓和了些,等天空擦了暗色,北冥倒烧得更厉害了。 她觉得自己忽而坠入了无底的冰窖,忽而置身于滚烫的岩浆,额上一角冰凉的方巾在翻身时落在了身下,再贴上脸颊却已是刺骨难耐。 她懵懵懂懂的睁开眼,见光影下似是进来了个人影,穿着父亲生前的战袍,怔怔的站着一动不动,她心里也不知道着急,就看着那人影模模糊糊不动声息,张口唤了声“爹。” 这一声出口,喉咙口就是生生扯着的痛,身上一翻,又睡了过去。 谢衣去换了盆冷水,一推门听到北冥半哑的声音,手里一滑,白色的裙裾就沾了溅出的水花。 重新把冷帕子给北冥敷上,谢衣在床榻边坐下,她昨晚在船舱里原没有睡着,她听完了北冥的故事,听见春秋似是絮絮的在船头和人说话,更看到了赤黎的变故。 历经过人事流转,谢衣原就是个心思通透的,自从恢复了记忆,她有很多问题想问,关于穆楚,关于封城,关于春秋,甚至是关于赤黎,但每每看着未央楼温暖的烛火,急切的心情就冷了下来。 她愿意活的像一个不知情者,每天带着清淡的笑容,做好未央楼的老板娘,就像那么多年来,封城做好天虞镇的捕头。 但有些时候,疲惫是无法避免的,她看着床上眉头紧锁的北冥,手里不觉就攥紧了被子。 下午巷口的的对话,她听了个大概,回来不久,就见那两人忙忙的跟上来,只得把北冥的情况说了,虽只是昨日的短暂相逢,见北冥如今这般的痛苦,她也是心疼的。 昨日相逢,她又想起昨晚的戏,北冥曾在京中看过,她又何尝不是,她那时还羡慕着小姐公子们可以坐着细细品听,不用如她一般一会出去端茶一会出去回话。 不过短短数载,一切烟消云散,她甚至庆幸,她仍是活着。 越来越多的心绪涌了上来,眼见北冥又是燥热的掀开了被褥,她一把抓住北冥的手把被子压了回去。 这一抬手,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闺房戏语,藏了半生的眼泪,忽然就落了下来。 压抑的抽泣渐渐变成低声的呜咽,泪水一出就再也止不住,昏暗的房间里,放肆宣泄的谢衣是在哭北冥,也是在哭自己。 挣扎在高烧边缘的北冥什么都听不清,她只觉得身边有一双手死死的将她拉在悬崖的边缘,于是她也拼了命的回应,像两条干涸池泽里的鱼。 天亮的时候,谢衣是在北冥的床上醒来的,四下无人,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,只觉得眼皮刺痛的厉害,连周围的景致都看不清楚。 北冥端了热水进来,谢衣的大脑还没缓过劲,她就记得北冥的烧还没退,伸了手就去探她的额头,果然还是滚热的。 北冥手里的水还没放下,仰着头回避她,“我没事,这种程度的烧我在军中还是发过的,过几天就好了,倒是我看你眼睛肿的厉害,先洗脸吧。” 谢衣半信半疑,却见她字字清晰,确实不像昨日的混沌,稍稍放了心,接着问她,“赤黎和春秋呢?” “赤黎刚醒,春秋还睡着,但烧也退了,我都去看过了,你放心吧。” 谢衣悬着的心就算彻底放下了,眼看铜镜里肿的核桃般的眼睛,自己也不好意思,就催着北冥再躺下歇会,自己去洗脸。 这边水声刚起,就听身后北冥清朗的声音,“谢衣,我帮你送春秋回天虞吧。” 谢衣愣住了,她回过声,就听北冥一字一顿的重复着,“我想跟你们回天虞。” 北冥的声音很低,谢衣看着她平静仿若波澜不惊的脸庞,应了声“好。” ------------ 第四十一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入夜,难得休业的未央楼,坠入了一片沉静。 远在未央楼成为天虞镇最大的青楼之前,他还是某位京都盐商,在这偏远之地置办的一座私人府宅,闻说那家的小公子生来患有痢疾,自四五岁启了蒙就送到了这边安养。 小公子心善,开山修路,添置私塾,没少帮了县府的忙,只可惜善无善报,长到二十岁时,京中那头就出事了,小公子急火攻心,没半年就撒手去了。 小公子离世之前,为了帮衬家里,府宅已经被分割租卖出去不少,等小公子走的时候,三进三出带花园的大宅,就只剩下了前后两厅连上一个院子,被附近的商贾买了,这才改成了青楼。 小公子名望高,起初改青楼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都不满,但时间似乎总有抹煞一切的能力。 也正因此,未央楼的设计不比那些胭脂俗粉,大半个院子都落在大片的荷花池上,精心安置的假山石层层错落,从山石之间穿出窄窄的长廊,长廊又连着飞檐的亭落,中间最大的亭子在作青楼时被拆去了,只留下一片依水的平台用作歌姬舞女表演的场所。 每到盛夏时节,满湖的莲花盛开,飞扬的裙裾衬着花色,清甜的嗓音浸着水光,再冰镇上一壶酒窖里刚启上的好酒,酒色醉人,就像是书卷之中轻歌曼舞的江南。 再后来,春秋依着封城意思买了未央楼,青楼改酒楼,格局是不用大改的,前厅接待散客,二楼有单独的隔间和住房,厨房算在院落里,另有一路侧门侧廊给伙计进出。后厅分左右两厢,一厢是贵客包房,一厢是伙计住房。 每一块地都算是物尽其用,唯有院子里的歌舞场冷落了。 秋末初冬的天虞镇,还不算冷的厉害,楼里的伙计大多歇下了,后厅透着几点星黄的灯光,月色惨淡,也看不清到底是从哪一扇窗户里,忽然就有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红晕。 安静的院落里起了阵没来由的风,绕过水中锦鲤漾起的波纹,绕过被红漆胶住了木香的房梁。绕过六角亭下串起的长铃,在假山石块交叠的阴影里,居然幻化出了朦胧的身形。 层云渐渐散了,清澈的月华勾出清冷的面容,空气里的清寒带着清新,他仰头贪婪的吸了一口。 院里的风更大了,呜咽如同呼朋引伴的黑猫,看着暗色窗口里涌出层层叠叠的虚影,山石后的身形叹了口气。 他灵敏的跃上屋檐,在消失前的那一刻,那雕琢着精巧脸谱的肩甲,在月色下绽放出清冽的寒光。 回到未央楼的第二天,春秋依然没有醒,他徘徊在虚无的梦境里,没有尽头。 他看见露水滚下林叶,听见溪水汇成山泉,感觉到清霜坠在额前,他回过头,看到焦木横尸落了漫山遍野。 谁也不知道这场大火过去了多久,山间的薄雾带着清晨的泥土气息,他走在空旷的道路上,耳畔没有一丝声响。 坍塌的屋梁下散落着焦黑色的躯体,他们有的被重物压迫,蜷曲的身躯已然看不出人形,有的匍匐在地,深埋进泥土的脸颊不知是毁于恐慌还是窒息。 一种灵魂消逝后的压抑,春秋却想不起,这是哪里。 焦黄的土堆里有一小团蠕动的身影,压迫在那稚嫩身影上的,是面目全非的母亲。 在死亡降临时紧紧护他在怀的母亲,在狂灾之后却成了禁锢生命的牢笼。 婴儿胖乎乎的小手,柔弱到支撑不起生命,他努力的挣扎着,试图从已经冰冷的怀抱里,争取一点稀薄的氧气。 他用尚且柔软的指甲一点点扒开烧焦后坚硬的土块,他是那么有耐心,机械的重复在孩童眼里似乎格外有趣。 他用力把刚刚挖出的石块投掷出去,一次不成,再来一次,直到小小的碎石终于啪的一声打到了断裂的木头,又啪的一声坠落在地。 他发出模糊不清的欢呼,挥舞着双臂庆祝,掌间的伤痕就这么暴露在眼前,他看着暗色的血液顺着手肘滴落。 他凑过去闻了闻,似乎没什么特别,于是又伸出舌头舔了舔,苦涩的铁锈味让他深深皱起了小脸。 可他到底是太饿了,于是迷茫的眼神犹豫了一会又凑了回去,这次他仿佛习惯了这个味道,温润的液体抚慰着干涸的嘴唇,惬意与舒适让他咯咯笑出了声。 远远看着一切的春秋忽然明白过来,这就是他遇见师父的那天。 果然,素衣长裾,从天而落的身影抱起了幼童,乖巧的婴孩没有哭闹,反是顺承的张开双臂搂紧了来人的脖颈。 春秋叫着师父的名号追上去,脚下却被横生的断木绊住了。 似要飘然而去的纤长身形回过头来,劫后重生般清亮的光影里,他看见那张本该是师父的脸,变成了眉眼如画的赤黎。 ------------ 第四十二章 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 春秋猛然惊醒,赤黎回身时的清眸还残留在视网膜的记忆里,他似乎还能闻到鼻尖残存着似有若无的烧焦气息,眼前低垂的床帏像是压顶的青云,他听耳旁有人问,“你醒了?” 春秋试着坐起身来,然而仅仅是移动了一下指节,他便感觉到疲惫身躯的巨大抵抗,细密的刺痛如针扎般渗入肌肤,他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一张巨大的针网,动弹不得。 身上一疼,大脑就清醒了,他突然意识到,这个飘飘忽忽仿若抵在耳垂的声音,他并不认识。 春秋心里咯噔了一下,没等他转过头去看,那人却已经探了身过来,春秋面前出现了一张绝美的少年面容,年岁不大,估约二十出头的模样。 不同于穆楚的书生气或者封城的老成气,飞眉入鬓,微微上翘的眼角流露着些许英气,瞳眸清澈,眼波流转间又有几分类似女儿家的秀气。 春秋平日并不怎么关注别人的样貌身段,此刻却被眼前这样一张恰到好处的脸看愣住了,一时间张口结舌,忘了要说什么。 那人大约是看出了春秋的局促,唇齿上扬勾出轻柔的笑意,他这一笑,眸中涟漪荡漾,把那女儿家的柔美又添了几分。 春秋越发的不安,他慌忙的错开眼神,目光恰好落在那人的肩膀上,那人本是一身家常的素衣,偏偏在肩膀处佩着副奇形怪状的肩甲。 春秋好奇,仔细去瞧,就见那肩甲小巧细致,与他肩头的轮廓贴合的恰好,肩甲的纹路似是油彩勾画的,浓淡交错间能感受到笔触的细腻,看久了,春秋就觉得那不似个肩甲,倒像个绘着人脸的面具。 这个想法出来的一瞬间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间一闪,他重新去打量那张绝色倾城的面容,再低头,那肩甲上调绘的人脸就清晰了起来。 春秋的呼吸急促了起来,他居然没有发现,这是个妖。 细密的刺痛越来越强烈,春秋正要念诀,那妖却一个翻身下床不见了,春秋又气又急,顾不上疼痛,猛一起身,这才算真正醒了。 眼前的床帏仍是压顶似的一片,春秋怔怔的坐了两三秒,感觉梦境里诡异的氛围慢慢散去,疲惫充斥着快要散架的身体,于是他又重重的摔了回去。 封城被突然窜起来的春秋吓了一跳,他丢开书问,“你醒了?” 春秋乏力的很,眼前交叠着赤黎冷漠的神情和那张绝色的面孔,他哼哼唧唧的应着,问,“现在什么时候了?” “刚过巳时,你倒是掐着饭点醒的。” “巳时?”春秋脑子转了一下“哪天的巳时?我睡了多久?”忍着酸痛翻了个身,肩上被赤黎咬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,牵扯之下有些酥痒,春秋想着自己什么时候痊愈速度这么快了,就听封城半嘲讽的说了句“不久,三天而已。” “什么?”春秋咕噜着滚下床,休息了三天的小腿肌跟不上急切的大脑,咚的一声磕在床沿,疼的龇牙咧嘴,却依然连滚带爬的推开了窗。 喧闹夹杂着街头的吆喝霎时就涌了进来,山石丛生的未央楼后院,能看见前厅高昂的飞檐上小巧玲珑的麒麟雕像,能看见身着短衫的伙计利落的往返,能看见厨房升起袅袅的炊烟。 春秋忽然轻松起来,回头要和封城说什么,却看倒赤黎就端着药站在门口。 原是赤黎没留神房里的动静,她端着药不方便敲门,不成想一推门就看见了窗台边,赤裸着上身瞎蹦跶的春秋,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。 尴尬的氛围里封城忍不住咳了一声,春秋僵直的大脑还停留在梦境里那个抱着婴孩的身影,伴随着“嗷”的一声,他鲤鱼打挺般蹦回了床上,这一声,全未央楼都知道他醒了。 春秋是醒了,北冥的情况就没那么乐观。 回到未央楼时北冥的烧就又起来了,来来回回吃了几趟的药也总是反复着。 时值正午,软绵的太阳却没什么力气,春秋素日里不喜欢穿的太厚束手束脚,顺手披了件单衣就往北冥这边走。 他先前在房间并不觉得冷,等沿着走廊走到北冥门口了,寒气就上来了。 但按理不该这样,考虑楼里的病气重,北冥的高烧又一直不退,谢衣就给北冥的屋子早早添置了炭盆,暖色的火光无声的燃烧着,熏得屋子里的药草味更加浓烈,隔着房门,都能感觉到那份苦涩。 北冥的房间安置在谢衣的隔壁,进门有个小花厅,桌椅软塌一应俱全,左手边穿过了红木雕花的月亮门才算是真正的卧室。 怕伙计进去的寒风惊扰了北冥,谢衣特地在月亮门这儿多加了两道幔帘。习惯了自己屋子里的一目了然,乍见这房间里书画摆设,瓜果蔬食,连着桌上一折寒梅都像是刚采来的,春秋直恍惚,手上动作也就慢了。 轻缓的撩开层层帘幔,却在见到床榻的瞬间愣住了。 床榻边坐着梦境里那个绝美的少年,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,看着春秋撩幔帘的手愣在半空迟迟不曾落下,少年愉悦的笑了起来,他说,“你终于来了。” ------------ 第四十三章 百妖传之兰陵篇(上) 人修道须花费百年,妖则千年,而没有意识的物要多久,谁都说不清楚。 生而为人的幸运,也许就是当你在柔软的襁褓里睁开双眼,你就能看见江河湖海,看见前途漫漫,看见你站在那里,知道那是你自己。 懒散的长虫尚且知道,要在饥渴之时寻找水源,僵直的桃木尚且知道,要在冰寒之...... ------------ 第四十四章 百妖传之兰陵篇(下) 三日之后,将军府生辰宴。 “将军既受朝廷重用,为何收受贿赂,有违人臣之理?”,戏台上,前来参拜的小将厉声问寻,“将军可是怕功高震主遭人忌恨,故意做此等令人不耻之事?” 兰陵王静静将手中书页翻出一则,...... ------------ 第四十五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 愈忆愈湿桃花笺 冬日的夜幕,往往降临的是猝不及防,当天边最后一丝红光褪去,房间里的烛火尚未点上,北冥在迷蒙中睁开双眼,仿佛是苏醒于混沌的天地中央。 干涸的喉头被灼热的呼吸烧得生疼,夜色让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巨大的迷茫。 眼前的轻纱帷幔,都在黑暗里变成了压城的青云,北冥迷迷糊糊的...... ------------ 第四十六章 别长亭故知新友 埋祸根大难临头 等台上的鼓声都细细的停了,撩开后台的帷幕,谢衣就看到一轮清朗的明月正悬在未央楼庭院的角楼上,她倒未曾想过,这许久不用的歌舞场竟能派上今日的用场。 北辰就静静地站在岸边,他看着北冥熟睡的侧脸若有所思,忽而间春秋从长廊的檐上跳下,他一拍北辰的肩膀赞叹着,“行啊,看不...... ------------ 第四十七章 富贵五更大梦晓 青云之下可怜人 再说春秋那头,眼下已经是到了下差换班的时候,虽说这几日天黑得早,到底回去也没什么事做,春秋索性也就不着急了。 先前教赤黎认字,他用得是抄书的法子,想着最开始买的那几本,赤黎大约是已经抄完了,就拐着去书斋又挑了些。 城南穆家书斋,就是最早穆楚家老爷子创办的那家,早先说...... ------------ 第四十八章 审夜案东窗事发 遭诬陷百口莫辩 县老爷一句“怎么是你?”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,县老爷也知道是自己嘴上快一时没把住门,但等反应过来,话也收不回来了,只能硬着头皮,顶着老相爷诡异的目光,继续问,“你……你不是自己跑出去的吗?怎么……” ...... ------------ 第四十九章 打更人魂归九天 贞烈女险丧黄泉 自打用完晚膳,这一群人就在衙门里,连讨论带连吵架再带审案,忙的是热火朝天,自然注意不到,此刻早已是过了两更半的时辰。 但他们注意不到,有人能注意得到。 这天虞镇的打更人,名字叫王成,这名字普通,人也普通,做的事那就更普通,勤勤恳恳在镇上守了快三十来年的夜班,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章 探囚牢县府诉衷肠 起善心老张结鬼缘 春秋四仰八叉的躺在小小一方木床上,这床是低矮了些,但毕竟是牢役们费了好大心力才挪进来的,这床板也硬了些,但只要多铺上两三层新弹的棉被,那同样是松软暖和,惬意的不行。 手边的案几半旧不新,也不知是从县府后院哪个房间里搬出来的,上头除了些松散的书卷,就是满满堆了一盆的水果,一概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一章 闯鬼市老张遇奇缘 逢腊八春秋陷囹圄 身后抵着冰凉的大高牌坊,老张的眼前,就好像是有一个热闹的集市,说热闹,是因为整个集市的规格看起来不小,甚至可能比老张以往见过的那些都还要大。 沿街的商铺大敞着门迎纳四方的宾客,街边零散的摊位打着清一色嫣红的灯笼,暖色的光晕一路蔓延看不到尽头。 耳边隐隐有轻歌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二章 齐聚首共享团圆宴 团圆夜人鬼再聚首 对于春秋这样背景的人,节气也好,节庆也好,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,有时过着过着,甚至就会过混掉,但腊八节,稍微有那么一点特殊。 因为师父玄尘的生辰,好像就是腊八。 说好像,那就是他自己也不确定,他就记得很久很久之前,师姐大概说过那么一回,但具体是为着什么事,他也记不清楚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三章 入迷途老张险送命 返未央北冥探虎穴 老张这仰面的一下,动静可不小,春秋差点没吓得蹦起来,四周围的犯人也好奇呢,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往这儿看。 隔着牢门,春秋试着连叫了两声,“老张?来张?”外头没有一点动静。 这时候,时辰就算不早了,过道两旁的烛火,比平常的更加昏黄幽暗,火光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四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共投案 天色微亮,县衙内堂。 昨夜宿醉的县老爷今儿倒是意外醒的挺早,也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要有大事发生,窗外的天还擦着淡淡的灰色,人就惊醒了,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痛,人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,没法子,想那干脆就起来吧。 简单的梳洗收拾,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,心说不然就趁着天早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五章 搜实证案情显端倪 有所求伞姑初显灵 时间仍旧回到前一天,腊八之夜,成煜这病又一次犯起来的时候,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。 额头烧得滚烫,身上却一阵阵的发寒,眼前模模糊糊交叠着各种各样的身影,耳边能听见金属摩擦般的抨击声,在挑动着脆弱的耳膜。 他已经痛得连翻来覆去的资格都没有了,却说不出来身上到底是哪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六章 垂死病中惊坐起 万般心事难回首 夜色深浓,守夜的衙差仍旧按时按点在大牢里巡查着,手里的灯笼氤氲出模糊的光火。 刚刚过去的腊八夜,似乎连探监的人都比往常多些,那些在亲眷的挂念下,难得有顿好吃食的囚犯们,在酒足饭饱之后,已经沉沉的睡去,几个时辰前的热闹景象,而今又化作了冰冷的石壁草席。 春秋那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七章 墙头马上遥相顾 一见知君即断肠 对于一个从小体弱的人而言,成煜的人生,有大半都是在生病里渡过的,那清新却苦涩的药草味,以及病榻之畔许久未见阳光的晦涩,充斥着他每一段平和而无辜的岁月。 有时候他想,这样的日子,若果真等到了临死的那一天,回首过往,定然是大段的空白和无趣吧。 生病时的事,他几乎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八章 桃之夭夭陨天命 之子于归入轮回 如果说成煜的一生,可以用几经波折来形容,那莺莺的人生,就足以用上跌宕起伏四个字。 她出生的时候,没有传说里的漫天红霞,也没有故事里的蝶拥蜂绕,满城的花都依照时序正常的开放着,母亲前一夜的觉也睡得分外踏实。 她和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孩一样,赤裸裸的来,带着无止尽的哭闹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五十九章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腊八后的清晨,人们照常从匆忙的睡梦里醒来,在太阳照进床帏的刹那,昨夜的贪杯赏景都已然翻页成了旧话,那些故事被深埋进冬日萧瑟的冷风里,漂洋过海,翻山越岭,等待着有一天,也许还能吹回人们的心底。 王成的丧命,相爷女儿的受辱,都在伞姑的故事里,暂且落下了帷幕。 仿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章 江边身世两悠悠 久与沧波共白头 老张下午还得当值,春秋看他那三番五次强忍着哈欠的模样,眯着眼睛挤出的眼泪都快挂到脖子上了,就知道他昨晚肯定是没有休息好。 虽说老张去了趟鬼市,对神鬼妖魔一类的东西多少是有了接触,但封城的事,春秋并不打算让他知道,因为这事要真的从头到尾来解释,那就太麻烦了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一章 天涯明月 天上人间 没有随春秋回未央楼,封城觉得他自己有些莫名的怀念。 封城的一生,只活到了二十六岁,前十三年在车水马龙的京都,后十三年在平静如水的天虞,这对峙的两段岁月,就像是阴阳的两极,他们排斥着,融合着,形成他矛盾而别扭的人生。 在天虞的那十三年,封城总是会有意无意的想起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二章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进了腊月里,这就算是离着过年不远了,既是年关,人们的生活中心就开始由一年到头的繁忙工作,转换成了人情往来的家长里短亲情冷暖,天虞镇也就换了一种忙碌方式。 要忙着在家里收拾打扫,那来未央楼喝闲茶聊闲天的本地人就少了许多,相对的,过路的旅人倒是在逐日的增加,只是他从远方而来,长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三章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等赤黎再醒来,那就已是换了人间。 下山的时候,四周仍是雾蒙蒙的一片,小小一盏灯火晃荡着,飘飘悠悠,像是天地初生的火种。 春秋当然不至于无聊到,这千里迢迢的,就为了带赤黎来泡个温泉,他们要去的地方,是隔壁的长留山脉。 若是再聊起长留山这个地方,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四章 青埂之峰鸿蒙太空 渺渺茫茫归彼大荒 如果说春秋最开始想要帮赤黎恢复声音的想法,还仅仅只是出于酒兴之下的心血来潮,那么现在,老山神的强烈反对激发起了春秋年少的叛逆心,这件事,就变成了非做不可。 一把拽过老山神的胡子,春秋瞪着他,作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,“我不管啊,反正我这是大老远的跑来了,这事你得给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五章 清风朗月 在劫难逃 天雷作鼓,仿佛连身下的大地都在颤栗,当赤黎从沉睡中睁开双眼,她看见前几日还是邋里邋遢,似乎不过普普通通一个脏老头的老山神,此刻已然换了着装,素衣长眉,连眼角皱起的深壑,都透露着凛然的正气。 甚至一时之间都没能认出老山神来,赤黎懵懂着看着他的双唇蠕动着,脑海里听着老山神问,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六章 逢腊月辞旧迎新 遇小鬼原是旧识 下了长留山,春秋倒没急着回去,反正未央楼的事忙不忙都用不着他操心,至于衙门口……他出门的时候也没想着来这一趟要花这么些天,眼下反正也已经翘了好几天的班了,不在乎多翘个一天两天的。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身上的降云符快用完了。 三山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七章 生老病死皆是债 要知因果问前生 论起来,说春秋是什么时候认识小白的,那就还得再回到封城跳下护城河救人的时候。 当时封城在水下那一剑,几乎就是拼死刺出去的,人在濒死状态下的致命一击,往往最为凶狠的,不消说,那只被刺中的水猴子,定然伤得不轻。 那么伤着是谁呢?就是天虞镇这支水猴子族群里头,最小的一只崽崽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兵分两路走,一边上是赤黎和封城带着水猴子去护城河探查,另一边就是春秋跟着师爷往衙门这边来,一路上倒也没再耽搁。 但不知道是不是师爷的话在春秋心里起了暗示性的作用,他明明刚回来的时候,还觉得天虞镇里是一派迎接新年的欢欣气氛,如今这冷风在街道上一窜,连他都觉得萧瑟了起来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六十九章 缘起缘灭 “老张?老张?”连叫了两声,都没听见屋里有动静,春秋也不客气,抬腿就往里走。 论起来还是他头一回来老张家,先前他见过封城那儿,还觉着衙门分下来的地儿也不错,指不定还比寻常人家精巧些,可老张这儿,怎么看起来就怎么简陋呢? 倒不是说他穷酸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章 狭路相逢 我应该跟着赤黎的,水面淹没过头顶的那一刻,春秋心里这么想。 因为就在这一刻,他清楚的感觉到了河水里充盈的死亡气息,阴沉的氛围压迫着肌肤,他听着自己心脏跃动的声音响彻在脑海里——咚,咚。 这如同丧钟一般的声响,是在清楚的告诉春秋,不久前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一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是老师爷职业生涯中,众多倒霉的催日子之一。 他原指望陪县老爷来这一趟未央楼,无非就是商量商量下面的计划,顺带着再吃口饭,谁知道这县老爷一听说封捕头还没回来,死活就不肯进去了。 绕了二十圈啊,老师爷心说我宁愿跟他们捕快巡街去。 但其实他着急,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二章 原道峰回路转 却是难逃此难 指节划过瓶口的时候,春秋的心里一片空白。 人们总会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变得茫然无措,春秋也不例外,他不是会瞻前顾后的人,但这并不代表他是百无禁忌的。 原本应该有很多顾虑的,他是道长,即便不说什么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大话,至少也应当寻求一个问心无愧,若今日果真要将这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三章 浮出水面 凌烈的身影站在山神庙的门口,面对着一身敌意,眼看就要炸毛的春秋,和紧紧抱着赤黎的兰陵,他问,“你们到底是谁?” 春秋的指尖原已掐好了一道符咒,却在听到那人声音的时候突然愣了一下,在先前的山林里,他只顾着想怎么拦下兰陵的突然发难,也没怎么注意那人的身影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四章 终有重逢时 但凡在天虞镇住过一些年岁的人都知道,城西宁和堂,可以说是十里八乡最好的一家药铺了,倒不是说他家药材就有多便宜,看病就能多省钱,而是说,他家老掌柜的为人,实在是又聪明又心善。 早些年的时候,天虞山附近曾闹过灾荒,那年头,漫山遍野的横尸堆里,到哪儿都能瞧见那些穷疯饿疯了的人,在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五章 打探虚实 那设在驿站的鼓楼,是一座仅仅只有两层的小建筑,却是整个天虞镇里,最高的地方。 盘旋而上的楼梯又窄又陡,每一级都是近乎齐膝的高度,顺着楼梯转上楼去,整个二楼没有多余的摆设,只在屋子的中央,以南北的方向,立了一面用以报时的大鼓。 若是没有恶劣的天气,鼓楼四面的门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六章 深入虎穴 腊月廿五,这是民间传说中,送完灶王爷上天,又要赶着迎接玉皇亲临凡间的日子,依着祖宗的规矩,这一天须得谨言慎行,以期玉帝垂怜,赐福来年。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,所有人间的地仙都会上天述职,地上无神职管辖,一切嫁娶之礼,百无禁忌,称之为“赶乱岁”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七章 福祸相依 晨曦微亮的时候,县老爷终于是历经了千辛万苦,到达了会稽县。 这倒不怪他脚程慢,毕竟他不像北冥那么自由,有什么计划都可以随时的抬腿就走,要知道离开自己的任职地是个大事,就算他有上头时令,说要他跨个地域解决那会稽山头的事情,理论上,还是得走个报批程序。 要知道,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八章 暂告段落 无论你是否相信,在人与人之间,似乎确实会存在一些特殊的关联,它无法准确的用前因后果去解释,也很难确切的用感官体验去描述,对此人们甚至创造了一个很模糊的词汇,叫做缘分。 不同的故事,人们管他们叫不同的缘分。 好比有些似乎是相处了很久的人,你熟悉他的个性,熟悉他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八章 两小无猜 穿梭在交叠的云层之中,那是一辆疾速飞驰的马车。 算起来,就是老张第二回进到鬼街了,作为一个刚活了不到二十岁的普通人,这姑且也可以算作是一种人生巅峰,但显然,老张并没有比第一回适应多少。 珍珠就坐在他的旁边,少女柔若无骨的手掌托着她略微上扬的下腮,依着杏黄色的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七十九章 预言 开元之初,天地混沌,由盘古开天辟地,到女娲捏土造人,日月盈仄变换,时节依序而往,星辰照亮了潮汐,海水吐露出大地,山石凝结成巍峨,万物由此而消长。 在一切的更迭里头,似乎唯有人类是造物主的宠儿,他们没有草木那般漫长的生命,也没有野兽那般强大的体能,但他们被赋予了足以驾驭一切的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八十一章 万象更新 赤黎的一句不会解,兰陵觉得自己简直是脑壳疼,几乎就要把赤黎的故事又一次从心底推翻了。 但想想好像确实也没什么问题,赤黎是担着巫觋的身份,但依照她的说法,她应该从没有被当作巫觋去认真的教导过,如此说来,这几千年都没有被用过,几乎就算是失传的术法,人家姑娘能记得一半就算不错了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八十二章 大病初愈 过了年三十,初一的人们还没从熬一宿的困顿劲儿里反应过来,年初二,天虞山一脉就开始了一场连绵的暴雪。 天下大雪,仿佛所有的生灵都在一夜之间沉寂了。 横竖是清闲,未央楼就晚了几天营业,会稽县的新县令也不知是在哪条道上迷了路了,眼下会稽山是大雪封路,北冥不得不暂且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八十三章 回天无力 平生第一回有这么多冲上来挡枪的,春秋自己也愣住了,呆呆的站在原地手都没抬一下,就听着耳旁风声凌厉,一时间甚至连敌我的方位都判断不出来。 随着一声剧烈的碰撞声在耳旁炸起,春秋抬起头来,混乱中也不知到底是谁,挡下了牡丹精这盛怒下的一击,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,就见着牡丹精连连往后撤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八十四章 力挽狂澜 看过垂死的狐狸,在生命最后一刻,倔强的将头颅朝向最初的洞穴,也看过枯黄的败叶,历经过四季轮转,终于归泯于树根下的土壤,那些时候,春秋都没有想过,他死去的这一天,将会是怎样的场景。 死亡,这应该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词汇,且不说他尚且年少,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,光凭他未学行走,先习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八十五章 命中注定 “我可以救他。”直到念归带着牡丹精离开,直到冰寒彻骨的后院陷入了无尽的死寂,微弱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身后响起。 目光越过老山神的肩膀,兰陵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赤黎,突然站起身来。 低着头,赤黎的呼吸听来有些沉重,雪光让周围的一切变得透亮,却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八十六章 生死之约 赤黎族的规矩,凡族内反叛者,必掩耳闭目,悬于祭坛之上,七日后,避其要害,以利刃生剜其肉,累以千刀之上,血尽方止。 第九百九十六刀。 巨大的人首龙身像安静的矗立着,泛着猩红的月色在龙鳞之间细细的流淌,高低错落的烛台上,昏暗的烛火昼夜不息的燃烧着,在灯火明灭之间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八十七章 雨过天晴 暴雪骤停的第二天,猝不及防的,会稽县的县衙里,北冥收到了青城寨新寨主的书信。 要说这封书信,若是以别的法子送来的,那也就罢了,偏生还是北冥自己派出去探查的小分队给带回来的,这就等于是青城寨在无形之中给了北冥一个告诫,意思你的人马我都已经心中有数了,记得稍微的收敛些,最好是不要轻举妄动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八十七章 民心所向 雪后的小镇,安静的仿佛与世隔绝。 风雪虽驻,太阳却还没有出来,瓦檐下的冰棱长长短短的排列着,长风掠过,剔透到似是能化出连绵清脆的乐声,街道两旁的积雪已经被踩踏的有些发灰,却依然是孩童们游玩的好去处,任是顶着回家毒打一顿的压力,也要顶着潮湿冰凉的布靴兴冲冲蹦上一回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八十九章 刀光剑影 正月十五,或许是这么多年以来,青城寨头一回将大门敞开。 林间的积雪还没有完全的融化,一路上都能看到折断的枝桠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,排列整齐的小队紧紧跟在北冥的身后,除了县老爷时不时脚下一滑的动静,整个队伍,没有任何的声响。 看起来,青城寨的准备工作做的很足,自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章 尔虞我诈 骤然熄灭的烛火似是在众人的心头压下了一道阴影,一时之间,整个营帐鸦雀无声。 廿七适时的收回了身形,微侧的身形立于北冥的左前方,而北冥身后的十人亦是在不觉中拉开了各自的距离,凝神提息,准备着随时的应战。 红鬼依然在席间稳坐着,左手指尖紧紧的扣于桌案,拢在袖中的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一章 尘埃落定 在这个因果循环的世界上,做鬼的要忌惮人,做人的要忌惮神,做神的要忌惮所谓大道无形,所以,凡是那能做过无所忌惮的,无论人妖神佛,也无论结局如何,总是最自在的。 吴南被扔进营帐的一瞬间,所有人的呼吸都似是凝滞了,谁都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,就看着营帐的门帘又一次被撩开,明晃晃的明火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二章 青岑可浪 那是一座完全荒芜的小岛。 冰冷的海水不断冲刷着赤裸的脚踝,尚未干透的长发凌乱的散落在细碎的石块间,赤黎从混沌中睁开双眼,身下滚烫的砂烁透过薄薄的衣衫刺痛着肌肤,她迷蒙的坐起身,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。 耳旁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问她,“你醒了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三章 粗茶淡饭 早已习惯了每天夜里漫无目地的游荡,突然间却又拥有了一具可以正常呼吸,正常交流,饿了需要吃饭,困了需要睡眠的身体,封城反而感觉,似乎是有哪里怪怪的。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,封城听老山神说,我可以帮你恢复一段时间的身形,让你顶着春秋的身份暂时回到天虞镇生活,封城的内心甚至是有些抗拒的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四章 山海相逢 很多年以后,也许念归还会偶尔的想起那一天,那是他第一次遇见牡丹精。 在那之前,他与杻阳山的鹿蜀相伴,已经不知道隐居了多少个百年。 他还记得,在那段时间里,鹿蜀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狂躁,它会用毫无顾忌的用嘴撕咬自己的皮肉,将修长精巧的鹿角狠狠撞向山脚,甚至是横冲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五章 擦肩而过 一觉睡到了正午时分,醒来的时候,县老爷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。 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,暖金色的阳光透过头顶小小一页的天窗落在手边,下意识抬起睡眼惺忪的小脑袋,疯狂炸起的头发像是狂风暴雨后一片凌乱的鸡窝,被光线刺痛到无法完全睁开的瞳眸里,清晰的烙印着光影下浮尘游动的痕迹。 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六章 碧海可尘 老张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了二月初,冰雪消融,万物归春的日子。 定这么急倒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,纯粹就是珍珠从槐江山洗净了妖气,再回鬼街住就变成了一件麻烦的事,但要是让她如今就住到老张那儿去,似乎也不大和礼数。 思来想去,反正两个都是没什么牵绊的人,不如早早办完了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七章 花好月圆 传闻上古之际,虽有男女之别,却无通婚之礼,直至女娲立媒妁,伏羲置嫁娶,以成双的鹿皮为约定,告父母,亲迎于堂,终成三仪六礼。 周秦之时,婚礼的实义是“昏礼”,即“黄昏举礼”之意,不兴喜乐,不设广宴,双方皆着象征乾坤日月的玄色礼服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八章 一波三折 每段人生都应当拥有一道荣光,那是即使忘却了周围的一切,也依然要去拼命争取的东西,当有一天,生命终于要垂垂走向尽头,它就会变成暗夜里最后的星辰,星火璀璨之处,便是不负此生。 穿着青白色衣裳的少女安静的跨坐在马背上,她垂首俯身,纤长的指节轻抚过白马柔顺的鬃毛,在晶莹的月华之下,...... ------------ 第九十九章 福祸无门 春秋从来没有想过,有一天,他会为了他曾经最为不屑的所谓欢喜,去和什么人,以如今这般强硬的姿态对峙。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,有一天,他会对一只修行尚且不足千年的妖,抱以如此巨大的警惕。 小青细长的蛇眸似是永远透不进光线,他的表情也许勉强算得上是微笑,只是从头到尾都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一百章 山河人间 春秋一直觉得,他应该是个喜好热闹的人,但不知道为什么,比起白天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,他似乎一直都更喜欢月色初透的天虞镇,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去,夜色会模糊他们的神情,可他们细碎的步伐会格外的坚定,他们都有自己的方向要去。 穿过错落有致的街道和房屋,春秋心里还在盘算着先前的种种,到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一百零一章 三尸难尽 春秋从来没有想过,有一天,他会重新回到这个空无一物的颓败祭台。 他其实并没有明确的一定要去哪里,不过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。 天虞镇仍旧是百年如一日不痛不痒的运转着,在山上待得久了,平日里春秋就格外喜欢看那些人来人往。 拎上一壶好酒缩在未央楼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一百零二章 千里孤坟 何处话凄凉(上) 天河夜转漂回星,银浦流云学水声,玉宫桂树花未落,仙妾采香垂佩缨。 秦妃卷帘北窗晓,窗前植桐青凤小,王子吹笙鹅管长,呼龙耕烟种笼草。 粉霞红绶藕丝裙,青洲步拾兰苕春,东指羲和能走马,海尘新生石山下。 依稀散去的时光里,春秋还能记得多年前的光景,...... ------------ 第一百零二章 千里孤坟 何处话凄凉(下) 说话之间便到了城门口,虽然已经有了大致的心理准备,春秋还是被眼前的落差给震了一下。 他还记得一年之前,刚刚接过封城身份没多久的时候,押送军粮过境后回来的那个晚上,他站在城墙之上,举目四望,脚下那个被梦魇搅合的一团的天虞镇,虽然鬼气森森全没了生气,可那些错落的亭台,那些蜿蜒的......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